(一)
我坐在落满了厚厚的黄叶的院子里,风从没有树枝遮挡的缝隙里挤进来,吹在脸上。秋意微凉的午后,放一把凳子在院子里,在四周枝桠环绕着的阴暗空白里发呆。
细如沙的土从一层又一层的土坯上剥落,露出和了短麦秆的干泥巴。坍塌的土坯的一部分被那棵长得像全身散了架的桃树浓密的树枝遮挡着,在深秋看似火热却并不温暖的阳光里斑驳着,如夏日高远苍穹里的星星点点,明亮而孤独。
这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清楚地摸清每一寸土墙,感知每一个角落的院子,如今已颓败到这般模样。久不住人的房子里挂满了蜘蛛的结网,桌子落得那厚厚的灰尘,仿佛在宣告一段时光的结束。
在那段斑驳的年月里,有疼爱我的人和此一生只一回的美好童年。
还记得那时候的蓝天白云,炊烟四起的黄昏里的清晰脸庞。我也是直到现在才能够懂得,那是一个多么少不经事的年纪。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道: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照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我是有些害怕再回到这里,满眼望去全是熟悉的记忆,触摸不得,再回不去,我多么想在那熟悉的场景里再走一次,但这却成了我此生再也不可多得的奢望。
我坐在院子的中央,回忆关于它的每一个曾经,仿佛这院子里发生过的一切都赶来与此刻相会。
墙角那排奶奶栽的杏树,都开始结杏子了。
可是奶奶已经不在了,我再也听不见她的絮叨,无法触摸她长满老茧的双手,感受她眼角余光里温柔的疼爱了。
夏天回来的时候,满树黄澄澄的大杏子压弯了树梢,我们站在树荫下,一棵树一棵树的尝,哪棵树上的杏子果肉是甜的,哪棵有些酸,哪棵的杏仁甜,哪棵的是苦的......
只是我错过了杏花纷飞的三月,那个时候我正在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里教书。那是一所春天有满园梨花香但交通闭塞的小学,离我杏花烂漫的家不远,可是我却回不去那梦里萦绕牵绊的院子。
春天的太阳暖暖地走进我的学校,走进那所还不到二十个学生的校园,我的心,在整整一个冬天的冰冻里慢慢消融,像春天里叮咚的泉水,来自高原,来自平川,来自祖国的大好河山,它们都在这个时候,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融化。
群山和羊肠小径被白色覆盖的季节终于远去。
那段满世界只剩白色的日子,是我所经历过的人生里最孤独最苍白无力的时光。当我慢慢地习惯了足不出户的生活后终于懂得,人生里,总有那么一段路,需要自己独自面对,只能自己学着承担所谓的柴米油盐。
那段时间,我着了魔一样一遍又一遍地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的车轮在废弃的古园里压过的每一寸土壤,他寂寥的世界里的每一次落日,都如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在这样相似的静默沉沦里终于懂得“感同身受”真的是多么不负其名。
我急切地想把那篇文章推荐给别人,仿佛大家都会和我一样,能够切切实实地体会那园子里属于一个人的落寞时光。
有一个男孩子,我想他是认真如我地看了那篇文章。因为看完之后,他在网上搜了好多关于地坛的图片发给我。
平安夜那天,那个男孩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从遥远的县城,翻山越岭来看我。
黄昏的余晖里,他远远地站在离校门好有一段距离的墙梗边上。
灰白色的细土沾满了他的衣服。他说租的车子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嫌弃路太难走,他被丢在大路上,几经打听,终于知道来向我们学校的路。
我带他到宿舍,用我初学者的厨艺为他做了晚饭。
送他到学校门的时候,寒风从对面空旷的田边吹来,灌进衣口,冽冽刺骨。
那个男孩,他正行走在夜色四拢的冬日黄昏里,他必得翻过那座看起来要跌入云端的高大山脉,才能到达有车的公路。然后回家。
他说他早上起床出门上班,看见路边摆满了苹果,就想起我。他跋山涉水,只因能在万家灯火的平安夜里,为我送来苹果。
那是我的人生里夕阳落得最快的一个黄昏。
我站在冬日的晚风里,看青灰色的炊烟从不远处人声稀疏的院子里袅袅升起,伴着一两声牛羊归圈的哞咩声,融进逐渐暗淡的夜色里。这熟悉的景象,仿佛是在回忆,在不远的山的那一边,在我记忆尚新的童年里,也是这样的夕阳,是同样给人以无限畅想的冬日黄昏。
看他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里,我的心莫名地悲伤。
我是怀着怎样惴惴难安的心,等他来电话说坐上了回家的车子。
在我黯然如水的平淡岁月里,他以那样出奇的姿态,斑驳了我的记忆,成为我的生命里,至死不渝的清晰镌刻。
偶尔天气晴朗,阳光透彻明媚的黄昏,我穿上暗红色的雪地靴,套上厚厚的羽绒服,沿着土白色的羊肠小径一路向前。风从对面的山头吹来,针刺一般划过我的脸,一路飘摇跌撞,去向另一个我不知道的远方。
一切都这么熟悉,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院子还在,小路还在,只是满院枯草凄冷,深蓝色的紧锁的铁门早已红褐斑斑。
幸好,春天终于拖着长长的尾巴,姗姗而来。
很久没有过的心情,我拿起手机,在梨树下一张接着一张地拍照,唯恐这春天,在翌日太阳到来的时候消失不见。
春天的阳光穿过梨花,穿过蜷缩着的,还没有完全展开的嫩黄色的树叶,爬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很心疼。我在刺眼的光芒里,看见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自己,骑着单车,在 春天的田野里,渐行渐远。
接下来,是那个漫长的夏天。
冬天的夜一点一点地缩回去,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留给白昼。孩子们在学校的时间总是飞速流逝,每天的下午五点来得准时而仓促。
我总是早早地吃了饭,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看远处找不到出口的群山延绵到无际的天边,在天与山的交接处铺设开一条直线,天山相接。
我沿着教室一圈又一圈地行走,夕阳把落在地上的影子扯进荒草蔓延的散落着沙石的泥土里,游荡在教室的周围,一圈又一圈,仿佛年轮,在光阴漫长的诉说里走走停停。
我在每天太阳高高挂在山头的时候开始行走,直到它一点一点变成夕阳,从山的那边跌落,消失在山高水远里。直到天空完全暗下来。直到校园里的景物模糊不清。我急急地进宿舍,把门扎扎实实地锁起来,拉上窗帘,把自己锁在那小小的一室之内,不再踏出去一步,一直到第二天,天边重新亮起一抹橙红,渲染整个山头。
我在无数个日落山头后的余光散乱里,绕着教室,看完了一本又一本小说。我把自己安放在伊丽莎白的位置,试图以我的性格和达西相识相知,开出爱的花朵。我想我是爱玛,执着于幻想,在一次次的自以为中终于醒悟,这个世界,不是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步步有条不紊,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你想要的模样。
(二)
过完周末返校,从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车。
好多年没有走过的山路。
突然想一个人在这条熟悉的,走过无数次的才被硬化了的小路上走走,看这一路风景,熟悉的乡土人情。
我又开始安静地在这里生活,这情景太相似于我的童年,只是此刻的我已经换成了另一种身份。
每每给孩子们上课,我总不自觉地以为他们有着和我相同深度的思想,一道题说过好几遍后他们仍面露惑色,我竟莫名生气,想不通他们是为了什么在我把题讲到那个份儿上了还是不能够懂得。
后来终于想明白是我错了,我以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经历过了二十几年的人生,在这二十多年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成长的门槛,经历了他们尚未经历的初中,高中,大学后,一路来到今天。是我把十几年的成长强加给了他们。
当我想明白了之后,就总猜想自己当时身处他们的角色时的模样。
我想他们大概不会知道自己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的心情,他们不知道,那堂教室里徒增好多陌生面孔的课,他们的老师其实比他们更紧张。那是她人生的第一堂公开课。
孩子们还是排着路队,在我们曾经走过的这条路上,走过他们的小学时光。
在榆树抽出嫩黄色的新叶的清晨,在花香满山夕阳温暖的黄昏,他们以我羡慕的年轻的姿态,把笑容铺洒在走过的每一寸路段,一如当年的我们。
隐约看见十几年前的我们,每天排着长长的路队回家,人声喧嚣。偶尔有车子从旁边经过,留下一片尘土飞扬。我们尖叫,追着车子跑一段路,气喘吁吁地回头,看被甩在后面给车子搅了局的乱作一团的路队。
彼时的天空中残留着飞机驶过后的一字长蛇图,袅袅的尾气不多久就散了形状,化作天幕里隐约欲现的云朵。
太阳迟迟不肯落山的夏天,我们把书包扔在一边,挽起袖口,随兴蹲在一处,开始弹核。小小的沾满了路边尘土的杏核,被我们至宝一样收藏着,派上各个大小不同的战场,赢回少年的自尊和骄傲。
满山杏树叶落,厚厚的叶子覆盖在暗灰色的土层上,松松软软,仿佛一场人生,经历风霜雨雪后最终归墓,融入万里群山,成为这熟悉的故土的一部分。
途径一段路,路的下面是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
还是原来那些熟悉的院落。只是有的人家在墙角处又新盖起小小的砖瓦房,有的院子外面亭亭落起一间白墙蓝顶用彩钢搭成的房子。
路过的第一户人家里,有一个常穿件浅绿色上衣的女孩子,扎着长长的淡黄色的马尾,如一只轻快的蝴蝶。
恰似那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