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更天,彤云密布,朔风又起。
伍松逆着人群,朝远方走去,初晨道路两旁的粥铺和酒馆冒着热气,叫卖声夹杂着求救的撕扯,不绝于耳。他抖抖杀威棒上的残雪,看向身后烧得通红的大院,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更感世道艰辛。
此行之前,他翻过日历,腊月初九,大寒,忌开仓,宜赴任。
他取出那把匕首,血迹已经干枯,结了一层冰痂,他摸了摸上面的印迹,想起另一人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
“喂,四面都是追兵,你走不了的。”
“怕什么,没有路,我就杀出一条血路。”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算了吧……”他靠在门廊边,又咳了一口血,然后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从后门出去,一直往东,那里有座山,少有人行走,听闻上面常有猛虎出没,想必官兵不会追去的。”
“虎山?”伍松喃喃道。
“怕了?”他低头看着地上绽放的血迹,苦笑一声,“比虎山更险恶的,是人心啊!”
2.
上月,伍松的亲生大哥在阳谷县暴死,经过一番调查,伍松将凶手锁定在他的嫂嫂潘金莲及阳谷首富西门庆身上,但打了几番扯皮官司之后,他才发觉,整个县的司法衙门都早已被西门庆买通。
这乱世的规矩,向来就是谁有钱谁有理。
无奈,借着酒意,伍松凭着双拳怒杀了奸夫淫妇,此后,他被朝廷通缉,临危之际,伍松决定到孟州投奔他的兵营旧友,孟青。
孟青曾和伍松一起在军队里服役,二人有过八拜之交,伍松离开军营后,孟青一路平步青云,荣升一方太守,前几年却因为得罪了朝中小人,遂辞官罢职,现在孟州做点小生意。
伍松连夜到达孟府,却发现府门紧锁,叩了数十下都无人应声。天亮后,见大门还没有什么动静,他便脚下微微发力,踩着院墙就翻了进去。
谁知,人刚落地还没站稳时,眼前就迎得当头一棒,被打晕了。
伍松摸着脑袋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屋内雕梁画栋,陈设奢华,对面坐着一人,身穿锦服,右手拖着头,似是在昏睡,床边站着一众家丁,没等伍松说话,仆人先开口了:“醒了醒了,老爷。”
虽被叫做老爷,但孟青面目并无老气,他从椅子上站起,踱步向床边走去:“哎呀,真是抱歉,家仆以为是贼,遂一棒轰了下来,这,真不知是伍兄你啊!”他身材魁梧,步伐稳健,让伍松想到同在兵营服役的那些光景,“你我自燕玲古一别后,已十年有余,今日以此番模样相见……甚是尴尬。”
“没事,是我自己翻进来的。”伍松揉了下头上的包,用手撑着床板,“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冒然叨扰。”伍松本想将身背命案之事和盘托出,但看到屋里这么多人,又忌惮起孟青曾经的官家身份,只好随便编了个由头:“我之前在阳谷当差,你知道我这脾气,就好打抱不平……”
“定是在阳谷得罪了什么人吧?”孟青忙心领神会道,“我自知你一向好伸张正义,既是兄弟,我便不多问。”他试图使伍松宽心,“你先且住下,来日之事再从长计议。”
3.
孟府虽大,但伍松住下后,却发现府中上下冷冷清清,终日大门紧锁,没有富贵人家寻常的热闹模样。翌日,他正在后院练拳,忽听前院有急促的敲门声音,正纳闷时,老管家却急匆匆地向他跑来。
“老爷、老爷被人掠走了!”
伍松跟着老管家奔到前院,发现院门已被砸开,几个大汉正拥簇在孟青左右,连拖带拽地带他往街上走去。
“何人竟在此放肆?”说着,伍松举手就是一拳,锤向其中一个大汉的后背,那人被这一下打得直烫,转身扑向伍松。伍松弓起身子,抱着大汉的腰将其摔了出去。见他有点手段,其余人丢下孟青便向伍松围攻而来,三两个回合后,大汉们纷纷从地上爬起,边悻悻然地放着狠话,边揉着屁股丢盔卸甲地跑了。
嘱咐管家锁好大门后,孟青看着院中上下乱糟糟的一切,愁眉不展地感叹道:“看来这家啊,是必搬不可了。”
“发生了什么事?”伍松问,“刚那几个人,为何要虏你而去?”
管家端上来一杯热茶,孟青泯了一口,平复了心情,才向伍松缓缓道来。原来,孟青有个胞弟,向来好赌,“平时他输个三五辆银子也倒算了,但这浑小子,上个月竟然背着我用孟府的地契质押了四百贯铜钱,把它输了个精光!”说到这里,孟青长叹一声,“那地契几经辗转,落到了我们孟县一个姓蒋的富豪手上,而这蒋富豪觊觎我孟府家产已久,今天这事,怕也只是他给的小小教训罢了。”
“孟青,你也是练家子,怎会怵这些猫猫狗狗?”
“多年来,我醉心饮酒寻欢作乐,武艺早已荒废,哪打的过?”孟青羞愧道,“且听说那蒋家新招一门徒,看着瘦瘦小小,白白净净,但却有几把刷子,不知使得什么功夫,这偌大的孟州城里,竟没几个打得过他的人。”
“那就这样把几年家业拱手让出?”想到近日来孟青对自己的照顾,伍松的热血一时便涌上心头,“地契么,无非几张纸片而已……不妨,待我去帮你把它取回来。”
4.
入夜后,伍松爬到蒋府的高墙上,从兜里拿出一副地图,俯瞰着院内的建筑,来之前,孟青特意叮嘱道:“这地图我已命人筹画多日,十分精准。这里……”孟青指着其中一栋楼,“是蒋俯的藏宝阁,我想那地契多也是被收藏在里面。”
虽然蒋府比孟府还要大上几圈,但伍松顺着地图,找起来也并没花费多少工夫,他绕过几间宅子后,看了看眼前的一栋铁门,“应该就是它了。”
可前后望去,却一个看守都没有,他轻轻推了下藏宝阁的门——竟然开了。
没有锁?——伍松虽疑心有诈,但既然人已至此,他便决定硬着头皮进去找寻一番。
翻了几个柜子无果后,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找到了吗?”
谁?伍松大惊,下意识拿起杀威棒,转身后,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身着一席白衣。
白衣公子轻飘飘地走进房间,月光透过纸窗打在他的脸上,更显幽怨清冷,“我本以为你就是一寻常小毛贼,没想到,你却放着这满屋的财宝视而不见。”他摸着藏宝阁内的各色金器,看向伍松:“告诉我,你在找什么?”
“看样子,这就是孟青说的那位蒋家门徒了?”伍松暗自揣摩着此人,“看似他步伐轻盈,但每一步却都暗藏着深厚力道。”忽然间,他发现眼前人的眉间刻着一个“罪”字,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伍松喃喃道:“……我认得你。”
那位白衣公子定住,看了看伍松,也觉得眼熟。
“你是……伍狱官?”
5.
十年前,伍松同孟青一起在燕岭古采石场当差,虽说是采石场,但在那里做工的都是被朝廷发配而来的罪犯,这些人一旦来到燕玲古,要面临的就是日日做工,终生为奴的命运。
某天,伍松看到差役们正在捉弄一个白面少年,那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其他差役们都不想多管闲事,毕竟燕玲古地处偏远,寂寥萧条,在这个命如草芥的露天监狱里,隔三岔五弄死几个不识相的也是常有之事。
但愈演愈烈之下,竟见其中一差役忽然脱下官服,要强行与白面少年交合,伍松看不过去,便哄散了好事的人群,顺手将少年送回了牢房。
谁知当夜,燕玲古却莫名升起一把大火,混乱中,不知道谁从哪里弄来了钥匙,开了囚门,虽然伍松及时带兵拦截,但仍有一小队的逃犯成功越狱。
其中,就有他白天救走的那位少年。
而第二天,伍松才发觉自己丢了囚门的钥匙。
也因此,他被重罚,丢掉了边卫的差事。
“所以……”伍松笃定道,“你就是那天被我救下来的少年?”
“是。”白衣公子点了点头,“我叫秀林,当年从燕玲古越狱后,我几番辗转,最后被蒋大人收在门下。”
“既然如此,那我也算是有恩与你。”伍松收起了杀威棒,说,“今日我受兄弟所托,来此为取他一张地契,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地契?孟府的吗?”
“是,蒋富豪拿了我兄弟的地契,日日纠缠,今天我将它取回,也好还我朋友一个安宁。”
“那不成。”秀林说,“蒋孟两家结怨已久,有此地契,蒋大人便可将孟府吞并,恕秀某万不能给你。”
虽被秀林拒绝,但伍松却听出了重点:“言下之意,看来你知道它藏在哪了?”
“秀林敬佩你的为人,也感谢武狱官曾经的搭救之恩。”秀林摆开了马步,双手抱拳行礼,“但你若要拿此地契,我必以命来挡,如你以命来攻,秀林则必取你命。”
6.
见秀林不让,伍松挥起杀威棒便朝他眉心挥去,秀林脚下一用力,身子飘向后方,伍松追上,高高跃起,一棒正挥在其胸口,秀林连退数步,伍松追上去就又是一掌,拍向秀林肩膀,但这一掌刚拍下,伍松就觉得手上一阵刺痛,他将手抽回,看到掌心上青红一片,微微似有针孔。
没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又飞来一只小镖,正中伍松左臂。
“有毒?”伍松按住左臂,说,“看你样貌堂堂正正,想不到竟使如此小人手段。”
“天下武功本就各有所长。”秀林脱掉白衣,露出里面的一副金丝软猬甲,“你天生蛮力,我则擅使暗器,又怎么能说是小人手段呢。”
伍松忍痛将左臂那只镖拔下,观察了起来,青铜的镖上,刻着梅花图案,“……秀林,你既有如此功夫,又因何被抓,被压在燕玲古中?”
“我本唐门中人。”秀林摸着自己眉间的“罪”字,回忆道:“那年,我出师行走江湖,至沧州地界,看到河北连年旱灾,听闻当地有一巨富,家中良田千万,美酒如池,却不肯达济天下,于是,鬼迷心窍中,我在百姓的怂恿下,结果了他。当晚,百姓们分走了他的粮食和财宝。第二天,则趁我酒醉,将我扭送到了官府。”
“你既然救了他们,他们为何又要出卖与你?”
“为何?”秀林苦笑,“我之前也想不通,但后来到了公堂之上,看到百姓们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杀人凶手之时,我才明白,这一方巨富的死,必然需要个说法,如果不把我供出去,回头官家怪罪下来,他们也难以自保。而杀人必要偿命,那这罪——自然要由我来担。”
“你也是个好人。”伍松感叹。
“是不是好人,不重要。”秀林说,“这荒谬的世间,向来没有公理。”言即于此,秀林又好奇道:“还不知,伍狱官你又是因何沦落至此,要做这些窃盗之事?”
于是,伍松便将自己如何在阳谷县杀奸夫淫妇二人,并受孟青之托的事讲了出来,“所以……”伍松说,“我今日定要取走那张地契,不然,也无法同旧友交代。”
“呵。你以为你救了你朋友,他就会善待与你?”秀林说着,又指了指伍松的左臂,“况且,你已经中了我的毒镖,没有解药,三日之内,必武功尽废,暴毙身亡。”
伍松听闻无言,眉间却微微做怒,正要拿起杀威棒打去时,忽然,秀林推开一个靠墙的书架。
“地契就在里面,伍狱官,自己找去吧。”
秀林靠在墙边,月光将他的身影照得更加消瘦,而在那副消瘦躯干后,露出了一间小小的暗室。
“杀了我吧。”秀林说,“杀了我,你就能拿走地契。”
“为什么?”伍松不解。
“想来,你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连累了你。”秀林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从道义上讲,我不能忘恩负义。”说着,秀林咳了一口血,伍松正要上前搀扶,他却摆摆手,“无恙,老毛病了,从小就是哮喘,在燕玲古又吸入了过多的粉尘……”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地上,“这是解药,服下即可解毒。”
“伍狱官,你曾有恩与我,我欠你的,难以为报。无奈今日你我各为其主,我只求你杀了我,使我在这道义沦丧的乱世夹缝中,不再做一个不仁不义的小人。”
8.
伍松刚走出藏宝阁,却发现孟青早已在屋外等候,他看着阁中满屋的宝藏,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那些都不是你的。”伍松将一摞地契塞给他,“地契拿去,其它的不要动。”
“开什么玩笑呐?你看看,我的人都把外面杀成什么样子啦?”孟青向远处指去,那里早已火光一片,杀声四起。
“只是取一个地契而已,何必弄成这样?”
“地契?呵呵。”孟青拿起那摞地契,从里面抽出一封信,“当年我从燕岭古出来后,一直地方做个小衙役,于是我心生不满,便花钱买了一官。这地契里,夹着我当年买官的往来书信。”他撕掉那几张纸片,继续说,“我孟青卧薪尝胆,忍气吞声多年,等的就是今天。你缠住那白面小生,我带着兄弟吞并蒋家。你说这大好机会,我又怎会错过?——不光是他……”孟青说着,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荧光匕首,扎进了伍松的腰腹。
伍松被这一刀捅了个扎实,“为什么?”
“为何?”孟青拿出一副纸卷,摊开,是一张通缉令,“你既在阳谷犯下命案,我当然要将你缉拿归案咯。”
“你我二人兄弟一场,怎么要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兄弟?想必你还不知道燕玲古那场大火是谁放的吧?”孟青大笑,“那一切都是我做的,我知道你那天当班,便依计将你灌醉,放了火后,用你的钥匙开了囚门。”外面的火越烧越大,天虽然还没亮,但那火光却将这夜和人心照了个透彻。
“我恨你。”孟青说,“伍松,燕玲古本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而你处处在我之上,如果不干掉你,我又何来出头之日?”他背向伍松,看着这冲天的火,心底的欲望腾空而起,“现在我灭掉了蒋家,又拿到了你的项上人头,何愁仕途无门?”
伍松看着孟青似曾相识的身影,慢慢从腰间拔出那把匕首,从后面划破了孟青的脖子。
9.
“你看,我告诉你了吧,江湖险恶。”
伍松脱掉沉重的软猬甲,“你怎么知道,他会行刺与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我都是案板上的菜,一旦没有了价值,都是要被灭口的。”
伍松没有说话,风夹着血腥吹来,他把草帽往下压了压,遮住了脸。
夜凉如洗,风泛须眉,雪花打在他的脸上,透着刺骨的寒。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句悠扬的歌声:
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
梦里花开牡丹亭,幻象成真歌舞升平。
秀林看着漫天光火,“去吧,向虎山而行吧,你怕了吗?”
怕了吗?
有什么可怕的,伍松心想,“比虎山更险恶的,是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