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命运之前被注定的】
是十月,城市上空阴云像一床湿透了的棉被,包裹着其下即将发生的平庸的不可思议,不肯干也不肯走,仿佛多少个午夜魇住了的噩梦的冷汗跌死在了里面,这时节,这地区绵绵秋雨向来下起没完。我撑着伞,从天而降的水在我头顶摔得粉身碎骨,多么残忍。但我在哪里?我停住,是马路中央,于是想起那个考验反应速度的笑话,“鸡为什么过马路?”,而我又为什么,我停在路的一岸与另一岸之间,但没有鸣笛,我又细细回想了一遍,但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好笑。
隔过阴惨的天色和细密斜织的雨幕,我看见那边走来一个人,走起路来身体重心略向左脚倾斜,从步态判断,应该是个不再年轻的男子。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压得很低,一柄可供双人雨中漫步的大伞,在这个距离看来,像是没有脑袋,从肩膀处向上长出了一朵空空如也的大花。他略带拖沓的脚步声在我耳中单调响起,周围太静了,我害怕这样寂静,若为世界所抛弃,只期待着,那男子向我走来。一步一步,他显得很吃力,越近越看出,他脚下每抬起一次都牵出一丝透明晶莹的积水,不过是水,连着他和大地,但看起来,他就像是一只在蛛网间挣扎的可悲昆虫。我不自禁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过于唐突。
不再年轻的男子对我说:“时间刚刚好。”
他声音低沉。
我从两柄雨伞交接的缝隙向外窥去,是公交车站,我或许之前正要到那里去。那男子的出现宛如一个预兆。
“在命运之前。”他补充。句子像是一个突兀的断裂,一如伞面上的雨水。
【二、讲故事的人】
近十年来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公交车站,没有电子信息提示板,没有可供休息的长椅,没有遮雨棚,甚至连广告都没有,只有一块站牌伶仃地竖着,数字和站名被雨雾模糊,只显着些阴抑的旧式女子风情的样子。我和那男子站在这被文明社会一切产物遗弃的小块孤地之上,我想公交车已像我一样遗忘了这条路径,没什么好奇怪的,雨天,一切都沉在一种荒废低迷的怪异意境中,况乎我此时穿着一件灰色羊毛呢的大衣,长及膝,像一幅不祥的油画所描摹的对象。
我们只是站着,等。
我不知经过几多时,没有一辆公交车停靠,更准确的说,路上根本没有一辆车,我们仍撑着刚才的伞,雨水摔死在上面又在两伞交接处汇聚然后溢出。我的思维呆滞而可笑地沉默着。仿佛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谋杀雨水。
“讲个故事吧。”他转过头来,对着我说。
我在他眼瞳里阅读出自己的模样,短发齐耳的女子,既然如此,我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但也不应年轻到讲或听一个故事的年纪。他不再看我,我心里无端端空落着,不知他方才一句是建议还是命令,但我想我失去记忆之前必定与这个比我年长的男子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那一年下了好大雨,每天都有人死去,积水泡胀的尸体在沉重的乌云之下安静地发绿,偶尔会有过路的人摘下尸体的腕表或者耳环后用伞柄掘一个浅坑把尸体踢进去,泥很软所以这样的坑很好掘出,但如果愿意再抓一把泥涂在尸体变形吓人的脸上,就一定是一个很好心的人了。”他这样开口。就我所知有腕表的年代不会有过这样事件,或许在太过遥远偏僻历史眼光不曾瞥过的地方,毕竟我所有历史也只是教科书灌输的只为考试服务的一隅真相。但这仍无从解释那些我现在还未知晓的越向后越密集出现的荒诞之处,而他的声音沉静克制,使我极愿继续听下去。
“E是一切好人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他掘出的墓坑如上好棺木,因为他用的是一柄铁铲,那东西像是独立于此城全体居民记忆之外的古早时代的一个遗迹,他会将伞支在地上,蹲在伞下,一件一件除去死者身上所有,包括最贴身的衣物,他做这些事时虔敬如礼拜,专注如仪式,卸下项链时必定会将缠绕的头发一缕一缕择出去;去除衣物时轻柔缓慢得如同对待情人,细腻得近乎煽情,好像尸体还会感到痛楚,好像死者的灵魂还会不安。他有一只布袋子,随身携带,他说那袋中收容着人的灵魂,而人们在背后指点议论说,不过是扒来的死人遗物。E每次做的非常细致干净,他不会给死者留下一点点外物,E说那让死者灵魂无法安宁。E做完这些事,就用铲子把早已淋透的稀泥一点点浇进墓坑,然后用手拍抹平整像阖上棺盖,他这时的喃喃细语只有伞能听到
“雨那样大,还是有人上街还是有人出门,各自都携着一柄伞,这样生活好像还照旧,只是衣服越来越脏,因为担心洗了之后无法晾干,况且这一年,到处都是泥浆、污水,整个城市仿佛不断从胃袋向外呕吐,沟渠里泡着不知哪年堆埋的陈菜叶,尸体发绿,垃圾发白,色彩翻涌着令人恶心。E在房子里晾衣服,他先把它们平放在一块平整的板状石头上,一层层铺开堆好,用一板木头向下压,把水分挤出来,压到半干就搭在房子里悬着的绳子上,有时他用一柄很大的扇子去扇出凝滞的潮湿的风,衣裳在这种环境中缓慢地干,飘动如蝴蝶之丛:紫红色丝质提纱黑花纹的女士长裙、缀满轻浮蕾丝的花花公子式的长袖衬衣、羽毛一样灵巧的蓝绿色绣花半身裙……墙上挨挤排列的怀表腕表停留在浸水毁坏的时刻,耳坠项链时而摇动一下状若窃窃私语,贮着空气的布袋冷眼瞧着一切。E的家里,色彩的气味拥挤喧嚷如闹剧。
“而E从不缺少访客,从远方来的客人进来需要推开绣花的丝绸、漂染的棉布、扎染的细亚麻或笨拙剪裁的羊毛呢,噤声以免惊扰琉璃、珍珠、祖母绿或玻璃假宝石里不安的精灵,当他们终于克服这古怪丛林层层堂皇枝叶的阻挠后,便会看见E坐在难以计数的钟表下,一时如置身一场魔术般的华丽幻觉。E总是闭目微笑看似沉睡。其实他醒着。但大部分时刻,E的客人是他的邻居们,他们早已学会从不起眼的缝隙里挤过身子,闷透了的银质吊水晶长耳坠连眼睛都懒怠抬一下便由着气味糟糕的人们匆匆越过自己。
“人们来这里为了寻求死亡。
“或是寻求与死亡相关事物。E无有不应。E是这绝望王国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邻居将食物放在他膝上,叮嘱着:‘我死后请务必由你来埋葬。’有时他们不说话,只是带走一件悬挂着的衣物,放下多一点的食物。有时两三天,有时一个人要等到拿过四五次衣物做过十来次叮嘱后才终于死。E总是昏昏欲睡,但每天都出去埋尸体,先埋邻居们,然后是认识的,最后埋陌生的,尽管他从不出声回应,人们仍对他的信誉感到放心。
“人们都在担心死亡,除了E。死神便好像遗忘了他,放任他活过一段又一段单调平庸的时间。只吃过鱼和腐烂食物的孩子都长大了雨还没有下完,E每天还是抱着铁铲入睡,那金属物像一个隐秘的宗教符号,熠熠闪闪,光亮如前。
“有时雨大,浇进墓坑的泥被冲散,尸骸裸露如鱼浮出水面,沉睡的时间赋予它们不同颜色,最多的是霉绿色,E拄着铁铲看着它们,觉得真像是以前见过的农田。雨水加速腐烂现出斑点白骨,E有时看到一截露出来的马铃薯般的熟悉额头会微笑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当流浪者吹打着笨拙的自制乐器进入这被雨水破坏如腐烂水果的城市,E仍在屋里等着臆想中的访客一动不动。他的无能与无所不能成正比,两者都是无限大的,于是他像一个身体依对角线无限拉长固定在权座上的君王一样,抱着铁铲痛苦地蜷缩在老了的椅子上,默许色彩伧俗的大帐篷像新鲜伤口一样在城市中心扎下,于是有了集市。尽管不得不打着伞,集市到底还是集市。人们携着自制屋檐看吉普赛人大花纹的裙摆旋转成音调狂野的马戏背景乐,摊上的马铃薯从进城第一刻起便长出无穷无尽霉烂的芽,已不能被炸成薯条,但苹果酒还是苹果酒,尽管它喝起来味道像老人没完没了的卡着痰的咳嗽。人们好像只为了完成把它倒进喉咙的仪式,便看过了一场又一场,黑衣服的魔术先生从帽子里抓出无穷无尽的兔子。
“E在第一百零三只兔子的后代都死去了的时候终于决定踏出缺少访客的屋子,那时吉他手带着赚来的钱早已离开这绝望之城,老女子还穿着绣花长裙,像进水钟表偶然发出一声喑哑不成调的震颤那样,隔很久才踏出一个当年走熟了的回旋,虽然只是为了够到一把要往炖菜里放的潮湿的盐。陆续扎上的帐篷又陆续迁走,只留下最开始那一个,伤口的记忆,一个狂欢错乱的时代的遗迹。固执又百无聊赖的观众围在水汽洗落了的颜色旁,雨伞相交伪装仍是盛世,其实更像是蘑菇菌落,黯淡生长。E推了一下,一人应而倒下。还打着伞,他便死了。
“吉普赛老女子的孙女在马戏废墟中读书,她眼瞳是一对深蓝玻璃珠,被工业时代沾了煤灰的手按进眼眶里,小女娃,衣服中间是谁都没见过的拉链。
“‘公元395年,罗马分裂成东西两部。’她用毋庸置疑的语调读着,庄严如宣誓。
“‘你从哪里来?’E蹲下身,问。
“‘从遥远的那边
太阳跌落云端
晚霞于此靠岸
噢哟路路亚,
那是我的家园
——神遗弃的大船’
“‘那么你是谁?’E迷惑于闻所未闻的谣曲。
“‘烈火吻过迷惘之唇
命我从此歌唱黄金
头发啼过万弦竖琴
噢哟路路亚,
我是流徙的那一群
——放逐遗忘的流浪人’她唱完,仿佛应对熟稔频繁问话的迅疾固定反应模式的流程走到了尽头,无动于衷地嚼了两下甜味淡了的口香糖。
“‘公元752年,丕平献土。’她又继续读。
“‘这是什么?’E看着她拿着的古怪的书。
“‘是历史’
“‘我从未经历’E坚信。
“‘在这里之外的历史。那些地方有历史。这里有的只是时间。’
“‘但我活过很久很久,我所经历的便是全部历史。’
“‘不,因为太阳从未升起。(你永远活在历史开始之前的时间。这样无生无死,无爱无怖,无知无觉,旋生旋灭。)’她吹出一个泡泡,又将它乏味地吞了回去继续咀嚼。E看着那古怪物事,觉得她一定是游乐场荒诞魔幻的原生子民。
“‘这样我如何与你交换?’
“‘不可以,除非将煎鱼的眼泪还回湖底,飞鸟的骨头埋进天空,时间的归时间,遗忘的归遗忘。’她如是说。言语仿若水晶球隐晦但不可抗拒的谶句,是她出生以前日日夜夜与祖先共同熟悉的语言。
“‘公元1215年,《大宪章》’她继续朗读。老女子端出炖菜,稀奶油黏糊糊纠缠着发芽土豆子孙的尸块和疲惫的魔术先生的最后一只初代兔子。(闻过苹果酒的那一代。)
“这样当她读到1840年某个遥远亚洲大国被惊醒的不安炮火低吼时她便死了。她死后E埋了她,被泥水泡得湿漉漉的书与纸字迹仍然可费力辨识:‘高中……必修……’她一直在读的不过是后面附的几张年表,E几经挣扎犹豫后还是拿走了,并将她的未流的咸腥眼泪以及鸟一般小巧的纤细骨骼埋进日渐混浊拥挤的泥地。
“埋了她的第一天,E在梦里见到她说的太阳。
“第二天,E闻出长久统治此处的潮湿空气在很久之前被遗忘的时间里消解。
“第三天,E的铁铲尖端生出霉绿的叶子。
“第四天,一整面墙的零散饰物无风自动,流泻出一串听觉领域透亮的华烁彩光,红宝石沁出了葬礼百合一般肥厚而死气沉沉的冷香。
“第五天又是暴雨,尸骸如鱼浮出泥坑,E远远看见她伶俐的遗骸像鸟一样栖于群尸之中,一个关于死亡隐秘永恒的记认。
“于是第六天,E决定去看她,E习惯性拄着铁铲——尽管今天奇怪地没有尸体需要埋葬——铁铲边缘的叶子落地便生了根,E第一次看到农田的可能性,E揉了揉眼睛,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的尸骸回应。
“所以E死在第七天。铁铲长满早已存在的锈蚀,随着最轻微的风的碰触而像酥脆饼干碎屑一样萎落于地,老朽了的各式衣物化为蝴蝶一样的齑灰飞去,宝石们咬碎自己的舌头为死在时光彼端的情人殉情,项链勒死了耳环灵魂软弱的叹息,一万只钟表由静止“滴答”加速,从墙上纷纷跳下歌颂着这奇幻之国绝望首都的末日安魂曲。
“E死后第二天,雨停了。
“E没有听到的,远方的读书声是这样念着:‘1945年,雅尔塔会议!’”
【三、肩上有一朵花的人】
不再年轻的男子讲完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古怪的,掺杂生僻动人谣曲与莫须有隐喻的故事阴翳如神谕。
我看向长街,今天第一个路人。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