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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常欢喜,可惜,我从出生,就辜负了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欢喜。
千禧之年,除夕之夜。
万家团圆之际,长宁县某出租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妈妈,妹妹皱巴巴的一坨,好丑啊!”9岁的陈欢乐趴在床边,好奇地看着刚生下来的妹妹。
躺在木床上的周惠没有回答,她已经精疲力尽。
“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喽!”一旁帮忙的房东阿姨倒是见怪不怪。
周惠是突然发作,房东阿姨就跑去附近的卫生所请了一个医生来接生。
此时,忙活了半天的医生也安慰道,“是啊,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陈欢乐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太好了,她有妹妹啦!
这年,妈妈34岁,姐姐9岁,而我,刚刚出生。
大年初二,清冷的出租屋终于迎来了两个人。
“他表婶啊,我己经说老四了,他知道错了,你看,这大过年的,你就带着孩子跟老四回去吧!”村长自个儿坐在小木凳上劝说周惠,时不时示意一旁站着的常树明也说句话。
“跟我回去。”说完这句,常树明继续一言不发。
陈欢乐一个人蹲在门口,玩着花盆里的泥巴,盆里的花早已经枯死了,只剩点枯叶。
周惠抱着孩子靠在床上,心里是无尽的委屈。半个月前,她跟婆婆大吵了一架。常树明是个耳根子软的,又比她小了六岁,没有主见,经他妈在中间一挑唆,夫妻俩又吵了一架。
周惠一气之下,硬是挺着大肚子,带着陈欢乐,来到了出租屋,这期间,常树明也有来出租屋让她回去,周惠好强,一直没回去。
陈欢乐的爸爸在工地上出了事,周惠丧夫以后,就带着陈欢乐回了娘家住了一段时间。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周惠不好一直在娘家白吃白住,又带着陈欢乐出来自己租房子住,经人介绍,才改嫁给了常树明。
房子她是一直租着的,平时就在县城里做点儿卖菜的小生意。最后,村长好说歹说,周惠才松口,答应回去。
我叫欢喜,是妈妈给我取的,她说,姐姐叫欢乐,所以我叫欢喜。
常欢喜,长欢喜,妈妈希望我永远欢喜。
爸爸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意见,奶奶不乐意了。
“他们这一辈的人都是按正字辈取名的,怎么跟着一个外人的名字取,不就生了个女孩嘛,又不是什么宝贝疙瘩,还不是个赔钱货?”
在奶奶的眼里,姐姐欢乐是外人,妈妈也是外人,我是个女孩,估计我也是外人。
按辈分取,我的名字叫常正欢,或者是常正喜,这两个名字我都不喜欢。
妈妈又差点和奶奶吵起来,最后,爸爸终于强硬了一回,给我上户口的时候,户口本上清楚写着:常欢喜。
我快满月了,爸爸说要给我办个满月酒,奶奶她又不乐意了,“就一个女孩,办什么满月酒。”
当时的我,还什么都不懂得,只会待在妈妈的怀里,对着奶奶笑。
奶奶她很嫌弃我,从我出生起,她从来就没有抱过我。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渐渐明白,在奶奶的眼里,我是个女孩就是最大的错,只因我是个女孩,就要被嫌弃。
“看看,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是啊,你看,见人就笑……”
满月酒还是办了,那天,奶奶一整天都冷着个脸。
我的奶奶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五弟兄,我的爸爸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农村的房子大多都是土房,常家儿子多,房子自然也修得宽,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大宅子。
常家姐姐早已出嫁,五兄弟在我妈都还没嫁进常家之前就已分了家,据说分家这事,是按抓阄来的,还请村长做了见证。
房子虽然修得大,但五个儿子,还是有些不够分,村里有人家出去打工,房子空着,爷爷就和人家商量买了下来,哪个儿子抽到,谁就去住那座房子。
大家都说,我三伯手气是最好的,他抓到的就是那座房子,独立成一户,不用再和几兄弟同住一屋檐下。
而相比于大伯、五叔、幺叔,大家又说,我爸的手气也算是好的。
我爸抓到的是正房的三间房子,一间堂屋、一间卧房、一间灶房(厨房)。
大伯生有一儿一女,取名常正兵、常正美;三伯生有两个女儿,取名常正姗、常正妙;我爸生有一女,取名常欢喜;五叔幺叔还未成家。
奶奶本就重男轻女,又加上我们这一辈目前只有常正兵一个男孩,大伯娘又早逝,奶奶便格外疼爱常正兵。
大儿子大孙子,常家老太太的命根子,外加常正美,也是爱屋及乌。至于我们其他孙女,在奶奶眼里,都是外人。
我一两岁的时候,妈妈背着我去山上放牛,牛满山乱跑,妈妈也背着我满山乱跑。实在跑不动了,妈妈就把我放在鸡枞窝儿里面,自己去赶牛。
彼时,三伯娘也背着常正妙,和我妈一起放牛,常正妙和我一般年纪,比我小一两个月。
我妈和三伯娘把牛赶回来,见我俩睡在一个鸡枞窝儿里面,挨着彼此,睡得正香。
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姐姐欢乐和村里孩子玩时,从核桃树上摔下来,头磕到了一个石头上,流了好多血。
爸爸不会骑车,村里也没有几个人有车,最后,还是村长去找了一辆车,送姐姐去了县城的医院。
万幸,没有大问题,缝了几针,从此,姐姐的额头上留下了一条淡淡的疤。
住在一个屋檐下,即使是分了家,也会有矛盾,婆媳、兄弟、妯娌、孩子……各种各样的矛盾,无可避免。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闹得鸡飞狗跳。
妈妈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商量着和爸爸自己修房子。
奶奶放下话,“你们想自己修房子可以啊,但你们别想拿我这老屋里的一砖一瓦去修……”
“我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修?”
妈妈是个要强的人,硬是拉着爸爸,说一定要修房子,自己住。
大概是当了父亲的缘故,爸爸这几年也开始慢慢有了变化,不像以前那样,经奶奶一挑唆,他就和妈妈吵架,虽然偶尔也吵,但比起以前,好太多了。
我们村叫桃村,盛产桃子而得名。
村里一部分人家分布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当地人称杨家湾,而另一部分人家则分布在旁边另一座山的山脚,当地人称矿家坪,两处隔着老远,但大家就是一个村。
妈妈想把房子修在矿家坪,问题来了,我们家在此处的地没有几块,也不集中,根本没法做地基,只能跟人换地。
最后,用分家时我爸分到的一片桃林地才换了矿家坪的几块地。可惜了,那片桃林地里还种有好多樱桃树呢,我可喜欢吃樱桃了。
地基有了,修房子的人却没有,按说我爸有这么多兄弟,还怕找不到人修房子吗?
是啊,找不到,兄弟是多,可惜人心不齐,真到了要帮忙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只想抱着个手,在一旁看笑话。
妈妈只好到处去找人修房子,去周边的村子里挨家按户地去问。
问到天色渐黑,才终于在一村子里问到,他们村子里有一帮人是专门给人修房子的。
可是问题又来了,这帮人来了之后,住哪儿呢?住老屋是肯定不行的,奶奶不会同意,而且隔得也远。
正发愁的时候,住在矿家坪的姑婆说她儿子出去打工了,就她一个人住,她家有地方可以给他们住。
疯子大伯娘也说她家地方宽得很,也可以住。
矿家坪的这户常家跟我们也是亲戚,这个大堂伯跟我爸爸他们是堂兄弟,而这个大伯娘的精神有些问题,大家私下都叫她疯子大伯娘。
妈妈总说,别看你疯子大伯娘病发的时候见谁都骂,她病好的时候人可好了。
最后,给我家修房子的人住进了疯子大伯娘家,自此一番折腾后,总算是能正式修房子了。
妈妈每天要给爸爸他们做三顿饭,做完饭以后,她还要回老屋割草喂牛,然后背一背柴火下来,来回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
疯子大伯娘说,堆在门口的桑条拿去烧,妈妈坚持不用,觉得白住在人家里已经很麻烦了,再用人家的柴火算怎么回事?有时妈妈实在来不及做饭,疯子大伯娘会帮忙把饭做好。
彼时我已经快五岁了,刚在山里的一个小学读幼儿园,学校有些远,来回差不多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妈妈每天都要送我去学校,放学也会去半路上接我。
但自从修房子以后,她就没有什么时间来接送我上学了。
她让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上下学,叮嘱我放学了不要在路上磨蹭,要是放学早就让我往修房子这儿来,要是晚了就回老屋。
我听妈妈的话,早上和常正美她们一起上学,半路上,有一户人家养了一条大狼狗,就拴在大铁门门口,每次路过,它都呲着牙,目露凶光,朝我们叫唤个不停。
常正美她们每回都是一到半路,就带着其他人走得特别快,故意把我一个人落在后面。
我每次都会被那狼狗吓哭,站在远处不敢过去,而常正美她们在前面哈哈大笑。
孩子不过是跟着父母有样学样,她们是在嘲笑我,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家笑话,这些所谓的亲人,也不过如此。
放学了,走到半路,常正美她们又把我一个人落在后面,等我走到老屋,太阳早已落山。
天色渐黑,高大的木门紧闭着,把我一个人隔绝在外面。
我推了一下,木门被人从里面杠上了,只开了一条很小很小的缝儿,连个小拇指都进不去,我只能努力用手拍门,希望有人听到,又害怕有人听到。
感觉过了很久,我听见里面有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了,“吱嘎”一声,大木门开了一小半,奶奶扶着门站在里面,一脸嫌弃加不耐烦。
奶奶她很高大,我感觉我在她面前就像一只蚂蚁,想到妈妈让我在奶奶面前乖一点,嘴巴甜一点,我强忍内心的害怕,怯怯地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她像以往一样,没有回答,并且这一次,她没有让我进门。
“砰!”门上抖落了一层灰下来。
我不敢再拍门了,只能在大门口默默等着……等啊等,等啊等,再没有人来给我开门,我要去找妈妈。
山路崎岖不平,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走两步,摔一跤……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我终于走不动了。整个天地一片漆黑,我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山中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叫声,听着极是瘆人。风一吹,四周的树就开始摇摇晃晃,像是无数只黑夜里苏醒的恶鬼。
而我,只是一只小小的爱哭鬼,马上就要被这些恶鬼吃掉了。突然,一束微弱的光划破黑暗,从远处照过来,我,终于得到了解救。
“小喜,是你吗?啊?”
妈妈打着手电筒从远处走了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吃饭了没有啊?”
“天哪,你这身上怎么弄成这样,全是泥巴……这手怎么弄的,都出血了……”
“说话啊,急死我了……”
我哭得嗓子都哑了,还不停地打嗝,根本没法说话。
“来,妈妈背你,我们回家。”
天很黑,风很大,树上的恶鬼也很多,妈妈的背虽然瘦弱,却很温暖。
之后,妈妈跟奶奶大吵了一架,婆媳俩大打出手,彻底闹翻。
我哭着喊着不想再去上学了,妈妈把我拽到半路,我停下来,无论妈妈怎么骂,我死活都不去学校,妈妈犟不过我,只好由着我。
算起来,我也只上了一个多月的幼儿园。
白天爸爸和修房子的人一起修房子,我就跟着妈妈做饭,帮她烧火。
爸爸在新家旁边搭了一个帐篷,晚上我们一家人就住在里面,夜晚的风呼呼地吹,有时风大得差点把帐篷吹得摇摇欲坠。
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家的房子终于修好了,正房加一侧厢房,围墙围起来后,中间是小院子。
虽然是土房,里面家徒四壁,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才是我的家啊!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院子外面种有几棵高大的核桃树还有竹子,一到晚上,与黑夜融在一起,就特别可怕,我都不敢起来上厕所。
爸妈陆续把老屋的东西搬下来,奶奶站在门口当监工,一会儿说这个不许搬,一会儿又说那个不许动,生怕我们占一丁点儿便宜。
在我记忆里,爷爷一向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沉默寡言,经常放完牛回来,就坐在屋檐下,叼着根大烟杆,吸着草烟。
除了幺叔来帮过几回忙,常家其他人别说来帮忙了,看都未曾来看过一眼,人家可能还在等着看笑话呢,有血缘关系的,也不一定就是亲人。
姐姐在县城里上初中,因为离家远,妈妈就在学校附近给姐姐租了一间房子。
妈妈经常带着我去看姐姐,有一天,我们去看她,房东却告诉我们姐姐好几天都没回来了。
我们又去学校问,老师也说姐姐好几天没上学了,妈妈当场就急了,到处去找。
在姐姐的爷爷奶奶家,我们找到了她,“我不想读了,我要和朋友出去打工。”
妈妈当场就给了姐姐一巴掌,又哭着开始劝,“你好歹把初中读完,只剩一年了啊。”
我们母女大概都是倔脾气,最终谁都劝不了谁。
“好啊,你去,你去了就不要回来。”
“你说的,到时候你让我回来,我还不回来呢,我才不稀罕这破地方。”
姐姐辍学了,之后她就和她的朋友出去打工了,杳无音信。
这年,姐姐十五岁,我六岁,也许是操了太多的心,刚刚四十岁的妈妈,已经有了白发。
转眼间,我快七岁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
长宁县四面环山,桃村其实就位于长宁县城周边的山上,隶属于城郊的远宁镇。而相比于杨家湾,矿家坪因为在山脚,它离县城就更近一些。
所以妈妈她带我去了镇上的远宁小学报名,负责报名的老师让我念一下24个字母,我虽然读得磕磕绊绊,但还是全部念完了。
老师又问了一些我的基本情况,对于我只上过一个多月的幼儿园这事很是惊讶,还夸我聪明,没怎么读过幼儿园都能认识24个字母。
成功报上名,妈妈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一直担心我没怎么上过幼儿园,人家会不要我。
从家到远宁小学,来回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妈妈大部分时候都会送我上学,有时她也会让我和其他孩子一起。
常正美她们没上远宁小学,杨家湾的孩子大多上的还是山里的那个小学,而矿家坪因为离县城更近,孩子都是去镇上上小学,我不用再担心她们故意把我落在后面了。
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和常正书一起,她是我的堂姐,她的爸爸我要叫三堂伯,跟大堂伯是亲兄弟。
她比我大三岁,三堂伯让她晚上了学,她也才上二年级。我很喜欢和她一起上学,她看着很成熟,也很照顾我,就像是亲姐姐一样。
常天语和我同上一年级,一个班,她是大堂伯和疯子大伯娘的孙女,我叫她爸二哥,我们虽然同岁,她还比我大一点,但她其实是我的侄女,要叫我嬢嬢。
她见到我都是叫我名字,但二嫂(她妈妈)每次都要纠正她,让她不要没大没小。
我其实无所谓,毕竟我也没有当人家嬢嬢的自觉,我从内心里一直觉得我们是同龄人,也该是一个辈分,我怎么就莫名长了一个辈分呢?
二嫂说的次数说了,常天语也学乖了,有长辈在的时候,她就叫我嬢嬢,但私底下,她还是叫我名字。
我们的班主任就是当时负责报名的那个老师,她姓荣,教语文。
在我的认知里,荣老师她很漂亮,温柔,对学生也非常有耐心,我的基础不好,她会抽自己的时间出来帮我巩固。
刚教我们写钢笔字时候,她在黑板上写下的第一个粉笔字是“我”,还会一一纠正每个人的握笔姿势。
学校里的教学条件、资源不好,她会把自己女儿用过的一些资料、书、还有一些卷子都带到学校来,让班干部把一些题抄在黑板上,或者复印几份让大家传阅着看,所有学生都很喜欢荣老师。
放暑假时,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桃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桃树,修房子的时候,我家换了一片桃林出去,还剩下一片桃林。
这个时候,爸妈他们就特别地忙,每天早上要挑两箩筐的桃子去县城里卖,卖完之后,又要忙着回来摘,然后第二天早上又挑去卖。
村里有好多人家都有了摩托车,可以直接用车拉着就去县城。
修房子时,因为要买瓦片、椽皮什么的,爸爸就把家里的牛全给卖了,可那时候的牛根本不值什么钱,妈妈还为此回娘家朝外公他们借了三千块钱,用来修房子和付工钱。
而我又开始上学了,故我们家是一穷二白,我爸他不会骑车,也根本没有钱买车。
爸妈他们每天都挑着桃子,走山路拿去县城里卖,我负责给他们做饭,找猪草,喂猪。
我家的灶台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真的很高,我每次都要拿一板凳垫着,踩在上面才能够得着大铁锅,才能炒菜。
我最怕炒菜放油的时候,锅特辣,油一倒进去就溅得到处都是,溅到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我很粗心,经常一不小心切菜切到手指,砍猪草砍到手指,就连用刀削桃子皮,有一次也没拿稳,在手腕下方留下一条约2厘米长的刀疤。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的手很粗糙,又短又粗,一点儿也不好看。
小学的课程很简单,我们只有语文、数学两门主课,而剩下的音乐课、体育课,一般都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荣老师她给我们上。
还有一节微机课就是数学老师周老师来上。
周老师她有些严厉,留着一头短发,中性穿搭,看着很是利落。她对我们有些严格,有时放学她会把我们留下来补课。
不过她不怎么留我,她知道我家比较远,一般都会让我提前完成她布置的任务,或者让我提前走。
我原本有些怕她,或是因为她跟我妈都姓周,反而渐渐地不怕了,还觉得有些亲切。
时间来到了2008年。
正值开春之际,长宁县就发生了一场森林火灾,刚好是桃村后面的一座山烧了起来,爸爸他们都去帮忙打火。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后半夜,天都快亮了,爸爸他们才回来,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跟逃难似的,万幸,大火熄灭了,也没有人员伤亡。
但之后时常都能听到警笛声,还来过我们村子询问情况,后来听说还抓了一个人。
紧接着,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长宁县离汶川不远,震感强烈。
到了晚上,大家都不怎么敢回家睡觉,都聚集在村里的场坝里,席草地而坐,大人聚在一起,聊着闲话,提到灾情,都有些沉默。
孩子们则聚在一起玩游戏,欢声笑语不断,看着无忧无虑。玩累了,大家就各自回父母的身边,直接躺在草地上睡觉。
我喜欢拿爸爸的手机听歌,里面的歌不多,只有十几首,而我最喜欢的是小虎队的《爱》。
“把你的心 我的心串一串
串一株幸运草 串一个同心圆……”
灾难无情,人间有情,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不管昨天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放学的时候,荣老师悄悄把我叫到办公室,她递给我一袋子衣服,“这是我女儿以前的衣服,都只穿过一两次,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回去穿。”
“……不嫌弃,谢谢荣老师!”
荣老师把袋子里的一些衣服拿出来,帮我装在书包里,红色的无纺布袋瞬间空了一半,袋子上还印着字,大概是什么店的名字吧。
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心里有些羞愧,又有些感动。
虽然荣老师她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尽力保护着我的自尊心。
家里捉襟见肘,还欠着外公他们的钱,爸爸开始跟着人一起出去打工,有时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爸爸每次都要扛着一大个蛇皮口袋出门,里面装的都是被子和衣服,妈妈每回都会送到小路与公路的岔口。
我不喜欢这种送别的场景,每次我都装作习以为常、很平静的样子待在家里。
但等爸爸出了家门,我还是忍不住跑到大门口,默默地看着爸爸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模糊。
自立门户之后,妈妈和奶奶之间几乎是进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平时基本没来往,逢年过节妈妈也不带我去探望,说去了也是遭人家嫌弃,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妈妈比爸爸大了整整六岁,妈妈是改嫁,爸爸是初婚,妈妈越来越爱唠叨,爸爸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家里的气氛经常都很紧张。
快过年了,爸爸和妈妈又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吵一架。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他们的吵架声,脸上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默默听着,也不劝架。
之后,爸爸摔门而出,上街去了,妈妈又继续在我的面前开始数落爸爸的不是,说爸爸没本事儿,她当初眼瞎了才改嫁给爸爸。
我习以为常,仍旧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不发表一句看法。
数落完爸爸,妈妈可能还是气不过,又开始数落我,唠叨个没完没了。
每次都是这样,完全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
在妈妈又一次开始说爸爸没本事时,我爆发了,“你们天天当着我的面吵架,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跟我抱怨有什么用?你嫌他没本事,那你离婚好了……”
“你别再说都是为了我,我真的受不起,你让我觉得我就是个累赘……”
长时间积累的情绪一下子爆发,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
说完,我没看妈妈,直接哭着跑出了家门。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脑子里好像只有一个想法,我想逃离这个家,可是我无处可去。
我跑到了我家的桑树地里,找了一个地方,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我突然后悔了……
我不该那样对妈妈说话,我又想到我说了离婚两字,他们不会真的离婚吧,如果真的离了那我怎么办?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他们天天吵架了……
抱着膝盖想了很久,腿都麻了,我弯着腰,用手撑着膝盖想站起来,有些眩晕,没站稳,一下往前面扑下去。
恰巧前面有一棵桑树,我的嘴唇恰巧就撞在桑树桩上,上嘴唇破了一长条口子,血和泪水混合着一起流入嘴里。
爸妈带着我去医院,医生在我的上嘴唇缝了好几针。
回去的途中,爸爸一直背着我,依旧沉默不语。妈妈一开始也沉默,然后又开始责怪爸爸。
没有拆线,什么也不能吃,只能喝粥,这个年过得黯淡无光。
常天语他们家在县城里租房子住着做生意。
学校放假,只上了半天的课,村里这天刚好有人家办喜酒。中午放学,常天语就拉着我去她家,二嫂让我们吃了中午饭后,一起去吃喜酒。
路上,经过一条斜坡路,我走在外边,一个没注意,就踩空了,摔了下去。
还好旁边是平地,但我摔下去的地方离平地差不多有两米高,又是水泥地,不仅脸上擦伤,左手的手腕因此也扭伤。最后是酒席上有个叔叔说他会正骨,帮我正了回来。
姐姐要回来了。
姐姐刚出去打工的时候,音信全无,后来才渐渐开始跟家里有了联系。
她买了很多东西回来,包括一个电视,家里一直没有电视,这下好了,我终于有电视可以看了。那时,《宫心计》正在热播,一到时间,我就要占着电视看。
大年初七,是外公的生日,我们都要去给外公拜年和过寿。
外婆一共生有五个女儿,我妈妈在家行二。说来也有趣,我家大概是真的阴盛阳衰吧,我妈妈她们五姐妹,除了四姨娘生有一个儿子之外,其他都是生的女儿。
外公外婆一点儿也不厚此薄彼,不管是外孙女还是外孙,都一视同仁,而且我觉得他们好像更偏疼我们几个外孙女。
我很喜欢外婆家,外婆、外公、姨娘、姨爹还有各位表姐、表妹们都很好。
虽然也有争吵和矛盾,但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感觉真的不一样,大概,这才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
上六年级后,妈妈打算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子,彼时常正书已经毕业了,没有人再和我一起每天上下学。
而且学习任务越来越重,老师们经常都会延迟放学,我家离学校又有些远,妈妈担心晚了我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又问到常天语和二嫂她们租的那家还有房子租,就租了下来。
刚开始住的时候,我很不习惯,晚上躺在陌生的房子里,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我就特别想家,每天都计算着,还有几天才到周六。
妈妈有时间也会来看我,每次我都装作我很好,但妈妈一走,我就忍不住流泪,就开始想家。
严航宇是我的同班同学,这世间的事说来也真是巧,我租的刚好是他大伯家的房子,两家就隔了一道门。
我和常天语去上学,经常一出门,都会遇见他,一来二去,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上下学。
严航宇他学习不好,还经常打架,是有点儿叛逆的因子在身上的,他完全不是家长眼中的那种好孩子、好学生。
班上男生和女生的关系很微妙,大家一般都只跟自己的同性玩,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严航宇是我的第一个异性朋友。
常天语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玩,回来的路上遇见他,常天语骑不动了,就拜托他帮忙骑回去。
常天语跟在自行车后面走着,而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旁边缓慢倒退的树影和少年的后脑勺,心里有些异样。
姐姐抱回来一条小狗,因为毛色全白,我给它取名小白。
刚到我家,小白很怕人,很害羞,饭也不吃,我递给它一块肉,它也是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但过了两三天,它就跟我混熟了,开始暴露它的狗性了,我走到哪它跟到哪,就连我上个厕所,它也要跟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好,我反应快把它赶了出去。
我要去上学了,它就抱着我的腿不放,一副舍不得我的狗样,我一回来,刚到门口出个声,就听到它叫唤个不停,见到我,就扑过来围着我转,伸着大舌头,使劲摇尾巴,黏人得很!
六一儿童节到了,荣老师依旧如以往一样,带着我们做游戏,给我们发糖果。
学校里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荣老师曾带着我们一起测量过,我们班所有人加在一起,才能围住它。
临近毕业,我们就在这棵黄桷树下,在属于我们的最后一个儿童节这天,拍下了我们人生中的第一张毕业照。
照片上留有记忆,也有遗憾,周老师因为父亲生病去世请假了,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没出现在毕业照上。
严航宇因为前一天跟人打架,被他爸领回家管教,也没来,自然也没出现在毕业照上,对此,我是有些遗憾的,但也仅限于此了。
而那些懵懂的情愫,那些瞬间的心动,所谓的情窦初开,又能维持多久呢,都随着毕业与分离,慢慢烟消云散。
我顺利考入了县里的二中,还进入了重点班,就在我为此有些高兴、自得的时候,现实就给了我一巴掌,面对我从未接触过的英语,我懵了。
班上其他同学大多都有英语基础,或是从小学就有上英语课,或是假期上过培训班。
而我,什么都没有,与他们格格不入,我完全听不懂英语课,如同听天书,一到英语课就如坐针毡。
英语老师也姓周,她很严格,还自己分了英语小组进行PK,对于我的情况,她说让我不懂就问,还让同小组的人多帮助我一下。
但我每次问小组同学的时候,他们都很不耐烦,甚至还嘲笑我,仿佛我问了一个特别愚蠢的问题。
我开始渐渐排斥上英语课,甚至开始排斥上学,我变得沉默起来。
妈妈依旧在二中附近给我租了房子,我在里面睡了一天,没去上学,也没请假,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黑夜即将来临,我又要独自一人对着这陌生的、空荡荡的房子,仿佛这世界只剩我一人,然后,门被敲响了。
或许是我进入了青春期,开始叛逆,我脑子里好像就只有一个想法,我不想去上学,因为我一点都不开心。
爸妈把我接回家,开始是劝,劝不动就骂,骂完了又开始劝。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也打电话来劝我。
我大概是魔怔了,完全不听劝,他们问我到底为什么不想去,我也不想答,没有开口的欲望。
“我懒得管你,你想咋个就咋个吧。”
耐心用尽,爸爸直接丢下这句话出了门,妈妈在一旁哭个不停,骂我不争气。
在家里待了两天,我好像什么都想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通,反正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上学。
面对班上同学时不时的异样眼光,我开始很在意,渐渐地,也就没有那么在意了。
李老师时常开解我,让我慢慢来,周老师也说让我不懂就大胆地问她,不要害怕,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
李老师还给我重新安排了一个同桌,新同桌叫唐雨,是个比较有个性、有点儿叛逆、经常都被请家长的女孩,长得很漂亮,外表看着不怎么好相处。
周老师每天都要听写单词,自习课上,我在一旁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小声背单词时,唐雨大概是听不下去了。
“你这样记很慢的,也记不劳,你根据音标来拼的话,其实很好记的,你看……”
她给我举了好几个例子,经她这一点拨,我豁然开朗,好像终于在迷雾中找到了出口。
渐渐地,我对英语突然开窍了,开始不那么排斥上英语课了。
我和唐雨在私下基本说不了几句话,我和她看上去就不是一类人,确实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
虽然唐雨的其他科成绩很差,但她的英语却很好,只要我问她关于英语的问题,她都会给我说。
在她的帮助下,我糟糕的英语开始有了起色,英语成绩从全班倒数渐渐排到了中上水平。
我和唐雨虽然是同桌,她对我在英语上的帮助也很大,但我们其实连朋友都称不上,勉强能算是君子之交,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之间就是这种淡淡的关系。
我在班上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叫何艺,说来,我和她成为朋友的过程有些奇妙。
某一天上学,我起晚了,刚跑到楼梯口就打铃了,然后就有人从我后面跑过来,非常自来熟地跟我打招呼。
“Hello,你也才到啊,唉,我们俩好像迟到了!”
在这之前,我其实对何艺没什么印象,但一见何艺,她就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一样。
我们就这样一见如故,成为了好朋友。聊天的过程中,这才知道,原来何艺读的小学和我是同一所,只不过当时她比我大一级,她上了初中后就留级了。
原来这种熟悉的感觉来源在这儿,或许我们曾经真的偶然见过对方,缘分啊,确实奇妙。
爸爸在工地做完活回来,就喊肚子疼,最开始,我们都以为只是简单的肚子疼,但过了一天,迟迟不见好。
吃完晚饭,姐姐就和妈妈说,带着爸爸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也想去,但妈妈说让我留在家里。
晚上,电闪雷鸣,我的眼皮也一直跳个不停,偌大的房子里,又只留我一个人。
我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快乐大本营》,不知说了什么,里面的人开始嬉笑,我却一点儿也看不进去,小白趴在我的拖鞋上假寐。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妈妈一个人从医院回来了,给爸爸收拾一些衣服,妈妈说,爸爸得的是阑尾炎,送去检查之后就立即动手术了。
医生说还好送来得及时,要是要晚一步的话……
还好……
万幸……
纵使一路坎坷,命运终究还是在十三岁这年,善待了我。
姐姐在电话里说,过年她要带男朋友回来。我们都满心欢喜地等着,都想见一见姐姐经常在电话里提的男朋友。
腊月二十六,姐姐一个人从外地回来了,整个人看着蔫蔫的,有些颓废。
妈妈问她怎么回事,姐姐说了一句分手了,就不想多说。
在妈妈旁敲侧击的打听下,我们也大概拼凑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姐姐的那个男朋友喜欢上了姐姐在外地认识的一个好姐妹,劈腿了,姐姐发现之后,就分手了。
姐姐努力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一副她完全不在乎的模样,但她手腕处的伤暴露了她,虽然她戴了一串手链来掩饰。
妈妈时常在晚上一个人偷偷地哭,说姐姐怎么那么想不开,这种男的分了也好……
我隐隐约约明白,姐姐大概是为了那个男的割腕自杀过吧,不然怎么会在手腕处留下那样一条疤呢。
看着姐姐那段时间强打精神,却日渐消瘦的样子,我虽然很心疼姐姐,但也很疑惑,明明是那个男的背叛了姐姐,为什么到头来却是姐姐作贱自己呢?
为了这样一个男的,真的值得吗?我暗暗在心里发誓,我以后一定不要这样。
过完大年,姐姐的状态看着像是调整了过来,又回去打工了。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早上跑操的时候,何艺后面的女生因为一直跑错,不断踩到她,何艺低声骂了女生几句。
然后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绊谁的脚,两个人都摔倒在地,就抱在一起打了起来,因为还在跑操,所以还殃及了后面没怎么反应过来的人。
在一旁陪跑的班主任李老师急忙带领学生把两人给拉开,之后带两人去了办公室,又请来各自的家长进行教育。
何艺其实是个脾气有些古怪的人,除了我,她在班上的人缘并不好。而我,上了初中以后,也变得比较孤僻,除了何艺,其实我在班上的人缘也一般。
打架事件过后,班上人好像也都带着异样的眼光看何艺,都有些孤立她,连带着同她交好的我,也一样。
何艺大概也察觉到了,一节自习课上,她突然就割腕了。
在家休养了一周,何艺又来学校上课了,面对大家大家若有若无的异样眼光,她突然变得好像毫不在乎一样。
一到下课,她依旧如往常一样,拉着我一起去小卖部,一起去上厕所。
开始时,我心里其实是有些打鼓的,说实话,我是有些在乎周围人的眼光的。
后来,渐渐习惯了,也就不那么在乎了,生活总要继续,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习惯和慢慢遗忘,不过都是人的常态而已。
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自杀,她也不提,彼此心照不宣。但有时看着她手腕上的伤,我就会想起姐姐,她的手腕上同样也有。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伤,这个时候,无需多言,默默陪伴就好。
何艺她喜欢看小说和韩剧,经常都会分享给我,渐渐地,我也开始喜欢上了看小说。
操场旁边种有几棵蓝花楹,我们俩都很喜欢它蓝紫色的花朵。
何艺说,一中那条路上的蓝花楹才好看,花开的时候,一路都是蓝紫色,于是我们约定,要一起考上一中。
虽然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租房子的生活,但对于家的思念,我一刻都不曾停止。
又到了周六,中午一放学,我就迫不及待地踏上回家的归途,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到了晚饭时间,也没人回来,我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眼皮也不停地跳。
直到天黑,爸爸和妈妈终于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话,妈妈的话就像一盆冷水突然泼在了我脸上。
“你外婆去世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妈妈。
“你外婆去山上找猪草,下了雨地上又有点滑……不小心就……就摔下崖去了……”
妈妈说完,就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我沉默地坐在旁边,脑子里一团乱,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外婆她……去世了?
我满心欢喜地回家,等到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命运真是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十四岁这年,外婆去世了,而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想哭,想大哭一场,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我的前桌叫许成俊,长得有些痞帅,打架、抽烟、逃课,是家常便饭,在家长老师的眼中,同样是个不良少年。
因为前后桌的关系,他经常都问我借作业抄,每次都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常姐,把作业给我借鉴一下呗!”
为了让我借作业给他,他有时还会带早餐来贿赂我。
时间一长,和他玩得好的那些男生也都知道了,见到我就起哄,也有些阴阳怪气地叫我常姐。
《花千骨》热播,班上女生一下课,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剧情、原著。
何艺是个原著党,一下课,她就来我座位上吐槽剧情,大概是我俩的声音有些大,吵醒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许成俊。
“爱上你爱上了错,失了你失了魂魄……”
许成俊突然神经质地大声唱了起来,“不是不可说,是我不敢说……”
何艺吐槽,“有病吧!唱得什么啊?”
我看着他有些调儿啷当的样子,心却跳得有些快。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其实唱歌很好听,我看到过他认真唱歌的样子,很吸引人。
姐姐决定不去外面打工了,回县城找了份工作,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叫陈杰驰。
说起来,他和我们家也算是亲戚,我奶奶姓陈,和陈杰驰的爸爸是一辈的,有点儿亲戚关系。反正往前数那么几辈的话,大概都是一家人,按辈分的话,我要叫陈杰驰表叔。
最开始,大家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的,说虽然两人年龄没差两岁,但毕竟辈分在这儿,不能开这门亲。
后来又说,姐姐又不是我爸亲生的,倒也无所谓,掰扯了一阵子,大家也就同意了。
这可为难我了,我要怎么称呼他呢?姐姐说,让我私下里叫他哥哥就行。
其实从小,我就特别希望自己有一个哥哥,如果我有一个哥哥的话,奶奶是不是就会爱屋及乌,不那么嫌弃我们了。
哥哥他长得很高,大概有一米九,人长得也帅,比较硬朗、周正,给人一种非常稳重、靠谱的感觉。
他比姐姐足足高了一个头,每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的画面,我就觉得特别美好。
哥哥他对我也很好,周末的时候,他会和姐姐一起来接我,然后带着我去吃东西、去各处玩。
我和姐姐爱吃零食,但哥哥每次都会在一旁唠叨,让我们少吃点垃圾食品,不健康什么的,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
他就像亲哥哥一样,让我觉得温暖,这种有哥哥的感觉真好。
上了初三,学校居然又重新分了一次班,我依旧被分进了重点班,老师也还是原来的那些老师。
何艺分到了隔壁的隔壁班,不在同一个班,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变少了。
渐渐地,我们的交流好像也越来越少,距离与时间,让我们从无话不谈变得进退有度,不知不觉,就这样慢慢淡出彼此的视线,远离彼此的生活。
许成俊也被分到了其他班,我们也没有什么联系。
我想,我对许成俊大概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的吧,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被那种特立独行的人吸引,但这种喜欢很短暂,稍纵即逝。
在新班级里,我没有交到一个好朋友,虽然和周围的同学关系都还不错,但也仅限于平时能说上两句。
于是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我居然意外考了全班第二名,还上主席台领了奖。
在学习上,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努力的,但我又确实不怎么聪明,也没什么天赋,一直以来,我的成绩都在中上水平,不差,但也不拔尖。
除了小学有一次得过一张“三张学生”的奖状,再没领过奖。
爸爸来给我开家长会,一向有些严肃的脸上,也不经意间多了些笑容。这次,大概是我学生时代仅有的一次高光时刻。
外婆去世以后,外公好像也一下被抽去了精气神,还被查出了癌症。
我十五岁这年,外公也去世了,知道的时候,我依旧没有哭,心里反而很平静,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
可每次梦到外公外婆,还是哭着从梦中醒来。
2016年六月,我初中毕业,三年,也只留下两张毕业照。
一张,是同以前初一初二所在的班级拍的;一张,是同初三所在的班级拍的。
第一张照片里,仍旧留有遗憾,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曾经喜欢过的人,都缺席不在。
我又翻出了小学的毕业照,看着照片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脸,照片背面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三张毕业照,九年光阴,恍若昨天,一去不去返。
至于那些缺席的人、遗憾的事,就让它们都留在回忆中吧!
偶尔想起,偶尔回忆,如此,正好。
一中是县里面唯一一所高中,每年的录取线都很高,而我又一次顺利考入了一中,进入了重点班。
村里和我稍微同龄的孩子,大多数读完初中,考不上高中就不读了,直接出去打工,当然有的也会去读职高。
而我,目前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在读高中的人。
虽然爸爸妈妈都很高兴我能考去一中,都让我好好读,让我争气,但他们在私底下也常常会为学费忧心。
一中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要求所有学生都住校。
虽然我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自己一个人租房子住,对此,我也习惯了,但住校,还是第一次。
宿舍一共八个人,大家的关系都还算和谐,并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矛盾。
我十六岁这年,姐姐二十五岁,突然就闪婚了,她和陈杰驰终究还是敌不过现实,和平分手了。
对此,我特别地遗憾,我是真的希望他能做我姐夫的。
姐姐闪婚这事儿,还是我周末回家听妈妈说的,毫无疑问,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儿的人。
姐夫叫林华,中等身材,长得有点儿凶,看着有些严肃,不苟言笑,见他第一面,我就不是很喜欢。
不过我喜不喜欢压根儿不重要,毕竟他已经和姐姐结婚了,是我姐夫了。
周六放学的时候,姐姐有时会接我去她家吃饭。
每次见到姐夫,我都只打个招呼,喊他声“姐夫”,之后便没话说了。
他每次也都是极为冷淡地应一声,也从来不跟我多说,搞得不待见我似的。
我不喜欢这样略显严肃的气氛,久而久之,我也不怎么去姐姐家了。
妈妈自从外公外婆去世了以后,精神状态就变得不太好,每天都要吃药。
头发也差不多全白,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妈妈在家务农,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姐姐安了家,我住校,一家人,各在一处,难得有聚齐的时候。
一中管得很严,学习特别地紧张,高一还没有分科,九科都要学。
第一次月考,我的排名在班里很靠后,差不多是倒数了。
我的理综很差,文综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数学和英语稍好一点,简直是一塌糊涂。
班主任是物理老师,我的物理还次次都是倒数,每次考完试,班主任都要找我谈话。
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每次分数都不尽人意,还越考越低。
我又开始对学习产生了抵触情绪,开始心浮气躁,上课完全静不下心来,甚至不想听课,就坐着发呆,开始破罐子破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期末考试前半个月,班主任让我们填分科意向表。
班主任是物理老师,自然更倾向于我们选理科,还给我们各种分析,因此班上大部分人也都选的是理科。
我有些犹豫,我理科简直没法看,文科除了历史好一点,更没什么优势。
回家征求爸妈的意见,他们的文化程度很低,也不是很了解,只说让我自己决定就好。
最终,再三考虑之下,我还是选择了文科,做了我人生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决定。
高一下学期,分科以后,学校又重新分了班,文科班只有六个,我很幸运,又分进了文科重点班。
自此,一入文科深似海。
妈妈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没吃药病发的时候,就老是说别人要害她,还说外婆就是被害死的。
这样的话语听的次数多了,也会觉得烦,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家里时常都像是被一团乌云笼罩住一样,让我觉得压抑、窒息。
我变得越来越不怎么爱说话,经常都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原本,我和寝室里的同学关系还算好,但可能是因为我不怎么爱说话,也融入不了她们,她们也不怎么爱拉上我一起玩了,彼此之间只剩客气与疏离。
最初,我对这种变化很在意,就感觉好像大家都在孤立我一样。
在班上,我虽然也能和周围的同学说说笑笑,但也没能交到一个知心朋友。
每当我看到别人都挽着好朋友一起,而我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时候,我都有些羡慕。
可能真的是我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我好像也早已习惯了孤独,甚至觉得一个人也挺好,很自在。
进入文科班以后,我的成绩依旧在班上中上水平,起起伏伏,我的学习压力开始增加。
特别是进入高二之后,这种压力更是与日俱增,于是我开始经常失眠。
我的左脚大拇指莫名长了嵌甲,肿了一大团,别说走路了,穿个鞋都痛,妈妈和姐姐就带着我去县医院去拔指甲。
我很怕痛,医生给我打了麻醉,拔的过程中倒是没什么感觉,很快就结束了。
刚出医院大门,我们就遇到了陈杰驰哥哥,他如以前一样,跟我们打招呼,看到我被姐姐扶着,一瘸一拐的,还特意问我怎么回事,像亲哥哥一样关心我。
要是我真的有一个这样的哥哥,该有多好啊!他和姐姐分手之后,我基本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再次遇见,恍若从前,却已是物是人非。
同桌叫康雨,身上很有文科班女生的气质,她热爱写日记,几乎每天都要写,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开始爱上了写日记。
学校的生活充实但也枯燥,早上六点起床,然后就是操场、教室、食堂、寝室,每天四点一线,一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晚自习下课,这一天才总算是结束。
第二天依旧如此,好像每天都在重复着前一天的运动轨迹,每天忙忙碌碌,却又好像碌碌无为,时而清醒,时而迷茫,一天一天地过,时间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年关将近,又是一个周末,我回到家,家里却很安静。
以往我一到门口,一敲门,就能听到小白热情的叫声,我心里又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
妈妈说,小白死了。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我知道,狗的寿命其实很短,它能陪伴我六七载,我已经很知足了。
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家里到处都是小白的影子。
我看到,它摇着尾巴围着我脚转,向我微笑;我看到,我故意用骨头诱惑它,又故意把骨头拿开,它吃不到,就开始向我撒娇;我看到,它趴在我脚边睡觉,我却故意把它闹醒……
我经常在想,命运为何对我总是那么残忍,我马上就十七岁了啊。
十七岁,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年纪,可是,小白,你却永远离开了我。
黑夜总是能把人的情绪无限扩大,眼泪打湿了枕巾,我又失眠了一整夜。
看了一整夜的小说,脑子里却什么也没留下,一片空白,此后,家里再没养过狗。
听妈妈说,常正书要结婚了,她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出去打工了,这些年,我们也没怎么见过面。
小时候那些一起玩耍的伙伴们,散落在各处,有的身在异乡,有的结婚生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
曾经那些熟识的人和事,随着长大,渐渐变得陌生。
这几年,村里也焕然一新,曾经的泥巴路都变成了水泥路,再也不用担心下雨天上学,会把鞋子裤子弄脏了。
发展新农村后,土房全部被刷白,甚至重建,焕然一新,农村也开始变得有生机,有活力了,好像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初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高一下学期,跑完操,我们班就在原地进行语文早自习。我一抬眼,就看见他从跑道那边走来,然后,就这样,走入我的视线。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一眼万年。
我开始默默关注他,把他写入我的日记里。
他比我大一届,长得很好看,身上有那种古代书生温文尔雅的气质,学习也很优秀,还是学生会的。
他是天上月,而我是黯淡星,注定只能躲在角落,默默仰视。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从前,我很讨厌跑操,但现在,我每天都祈祷早上不要下雨,特意早起,绕大半个操场,就为了路过主席台看他一眼。
见到了自然满心欢喜,于是一整天都有了动力。
食堂的饭很难吃,但下课铃一响,我还是飞奔向食堂,径直来到他经常打饭的窗口,开始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呀!他果然在这儿。
吃饭都香了!
于是,操场和食堂变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只有在这两个地方,我才能经常遇到他。
哪怕很多时候,或是匆匆一面,或是擦肩而过,或是一个背影,但只要能看见他,我就很欢喜了。
学校每年都会给高三的同学举办成人礼,我在QQ群里看到大家分享的照片,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加黑色西装裤站在人群里,青涩中带着一点儿成熟,这种介于男孩和男人间的气质,深深地吸引我。
他毕业的那天,天气阴着,先是小雨,然后是大雨,下了一整天,我坐在教室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心绪难平。
我真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下雨天,容易让人伤感!
进入高三,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郁,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整天就是考试复习、复习考试,像是进入了一个循环。
我的成绩开始不断起起落落,这种大起大浮,最是折磨人,上一秒还在天堂,下一秒就进了地狱。
我在一次次的成绩下降中不断否定自己,又在偶尔的进步中让自己重拾信心。
沮丧、厌烦、麻木、焦虑、压抑……这些消极的情绪像是完全长在了我身上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常常失眠,晚上睡不着,白天就经常打瞌睡,学习状态越来越差,妈妈的病更是时好时坏,越发压得我快要窒息。
国庆假期,爸爸说,奶奶病重,要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见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老人。
自从我们搬下来之后,这十几年来,我其实很少见奶奶,她也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我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说实话,我真的有点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觉得太陌生了,记忆中她很高大,腰板永远挺得笔直,而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我站在床边,她动了动,似乎是想握住我的手,我犹豫了一下,有些僵硬地握住了她干枯的手,那一刻,我好像看见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经常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奶奶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要重男轻女?为什么这么冷血?是的,我一直觉得奶奶她很冷血。
我多想问问她,她曾经有没有一刻后悔过,后悔把四五岁的我关在门外。
直到现在,我在心理上都还是有些怕黑,晚上看到树也害怕。
这些年来,我在心里是恨奶奶的,可是,在那一刻,我突然释怀了……
人死如灯灭,就让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就这样过去吧!就这样吧!
……
我像是被拉入了黑夜,掉进了深渊,努力想逃离,却又时常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偶尔有那么一束光拨开云雾照进来,让我感受片刻的温暖。
每当我想到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像是一个正常人,可我是个胆小鬼,连一句喜欢都未曾说出口。
这终究只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考完最后一场考试,走出考场,我的心里异常平静。
结束了,高考就这样结束了。三年,就这样以一场考试画上了句号。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睡一个好觉了,对吗?
看到高考成绩的那刻,虽然在意料之中,我还是很失望。
我的分数虽然离本科线差了三分,但因为我们这儿是少数民族自治州,有照顾分,所以最后我算是勉强上了一个普通的二本院校。
爸爸和姐姐一起送我去了学校,他们都很高兴。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原本以为我也会很高兴,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好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剩下无处安放的郁闷和压抑,我像是进入了一个怪圈,被拉入了黑暗,读了半年,我最终选择了退学。
是的,我病了,我得了轻度抑郁症。
紧接着,这个世界也病了……
三年过去,我们最终还是迎来了晴天。
这三年,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我也一样。
三年来,我每天都在同抑郁症作斗争,我尽量什么也不去想,让自己少一点焦虑,努力去寻找到一点儿生活的乐趣,让自己多一些正能量。
虽然我时常还是会觉得焦虑、郁闷、压抑,但我正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
姐姐还是离了婚,但她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真羡慕她,有一次又一次的勇气去追寻自己的幸福,真好!
外甥已经四岁了,跟了他爸爸,已经上学了,虽不常见,但我们都时常挂念着。
妈妈的精神状态依旧还是时好时坏,但只要每天按时吃药,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总会好起来的。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姐姐经常劝她去染一下发,前几天终于去把头发染黑了,看着年轻了不少。
爸爸依旧沉默寡言,有活的时候就去打点工,没活的时候就干干农活,闲时就上街去茶馆喝茶打牌,一坐就是一天,太阳落山了才回家。
我叫常欢喜,今年二十二岁,虽然我如今一事无成,但我正在努力把生活过好。
头顶的阴霾终会散去,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
但愿往后余生,都能时常欢喜,日子且长着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