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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40天的烈阳和暴雨,让镇上的死亡人数在今天来到最高峰,光是上午,就有6个人在这场湿热的瘟疫中死去,当然多数人的名字都不值一提,就算他们生前曾是谁的丈夫,或是谁的子女。在维克多听见妻子拿着镇上分发的宣告,并且走遍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要将她惯有的怜悯连同这些不幸宣扬至整间屋子时,他往往只是“哼”“嗯”这样的敷衍带过去。伊莎贝拉早已习惯了他像是否定,又像是肯定的回应:从维克多的母亲去世那年开始,维克多便开始变得僵硬,这种僵硬并不是瞬间成形,而是慢慢地,从指缝里滴入水泥,潜入皮肤下的血管倒流回心脏,再由心脏为中心,逐渐爬满、扩散、占领到全身的那种缓慢式僵硬;当伊莎贝拉反应过来,并且试图回忆丈夫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家具”的时候,她最初的记忆便是婆婆的那场葬礼。
伊莎贝拉不确定的是在去葬礼的路上,还是安排葬礼的过程,让丈夫发生了变化,她只能确定,当婆婆被宣判死亡的那一刻,丈夫都依然如常人般的悲切与沉恸,毕竟是他自出生以来便相依为命的母亲,更是他亲手替母亲塞进那颗仅有小拇指大小的肉丸,并亲眼看着她缓慢咀嚼后,吞咽下去;他们不确定她只是做做样子,还是她的咀嚼肌早已经失去功能,当病床边的帘子被护士快速又猛烈地拉起,17分钟后医生面无表情地盯着秒针在那瞬暂停、轻描淡写地吐出当下的时间日期时,她看见维克多的瞳孔缓慢放大,正偏着头拉近与医生的距离,请你再说一次,究竟是几时?几分呢?医生又复述一次,他用力点头,就是那样询问的表情,仿佛时间已然与那些抢救的仪器同时猝停;丈夫将这一刻牢牢刻在婆婆床边,成为代表他母亲生前纪念的永恒碑文。这段宣读也许是婆婆最后听见的声音吧。伊莎贝拉当时是这么想的。时间停止后的维克多,便正式成为那颗堵在母亲咽喉的肉丸,他无法从母亲的身体中被扯出,也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挣脱束缚,只得噎在婆婆那同样无法吸进一丝空气的身躯当中,被盖上白布,再度合为一体。
丈夫似乎下定决心要维持这种愈发僵硬的状态,甚至会延续到他自己也死去,伊莎贝拉终于发现且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时,距离葬礼已经三个月有余。她不止一次回想那天连袖口都没有扣上的丈夫,在神父念出祝祷祭文、让婆婆灵魂得以回归天国,获得永恒的安息时,一滴眼泪都没有从他眼眶中掉出来,是不想玷污了母亲昂贵的橡木新房,又或许是准备祭奠事宜的冗长过程中,被耗尽了与生俱来的、悲痛的能力,伊莎贝拉到现在仍不得而知。那抔亲手要为母亲盖上的土,都被这名新生的孤儿铲得破碎零星,就连在众人面前吐出没有任何音律起伏的悼词时,也麻木得好似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失去母亲。不幸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伊莎贝拉逐渐从乏味的一日三餐中,接受了丈夫种种不添油盐的平淡反应;他代替了卧床已久的婆婆,将家中的死气传承下去,就连每一次的呼吸换气间,被哽得咔咔作响的破碎痰音都是那么样的一致;虽然如此,伊莎贝拉仍尽职地,在对手仅有几句台词的舞台上演出她被上帝编导好的戏;一切都会是最好的安排。伊莎贝拉不曾忘记遵循主的嘱告,她虽然接受眼前的现况,却从来没有放弃将婚姻从婆婆的咽喉里拯救出来,于是当丈夫猛然站起,要她说清楚那张纸上最后被祂点到的名时,她相信,长久以来被乌云深裹住的这间房子,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伊莎贝拉的背影总是让维克多想起他的母亲,虽然在最后的两年他几乎没有见过母亲的背影,同时也刻意回避她愈发转动不了的身体;当母亲被宣告下半生只能在那张小床度过以后,维克多对母性的记忆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一丝迟疑,便接手照顾母亲的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在一周后剪去了让他一见钟情的栗色长发,阳光再无法伸进她的发丝,使其沿着她精致的侧脸流淌,越过柔软的双峰垂直向下,或在她每回撩拨双手时披洒于手臂指间,化为冰凉沁人的古镇泉井;不过在维克多心中,泉井的干涸并不影响妻子一身阿芙洛狄忒的形象,他担心的是无止尽照顾母亲的过程中,妻子始终富有的包容与耐心,会逐渐被侵入母亲体内的病魇反噬,最终与母亲的灵魂偕伴着离开身体;她会失去耐心,并且不再对着自己轻声细语,开始晚起,深夜也故意没有听见母亲的痰音,继而还嫌弃起自己的挑食、嫌弃他进门时没有挂好的厚大衣;维克多对此无能为力,他时常注视着伊莎贝拉替母亲擦拭的背影,试图寻找一丝妻子已然感到倦怠的情绪:不论是放置毛巾的力道大了、喂食的汤水温度烫了,或是翻身擦拭的间隔长了,任何能够证明妻子也只是与常人无异的态度都可以,但是母亲的病只是愈发张扬了妻子完美的母性,她总有用之不尽的温柔分给这对母子,在每一次蹲身擦拭层层因失去弹性而相黏的皮肤时,仍没有忽略要揉捏婆婆的关节四肢,更没有忘记过丈夫出门时要穿搭的衣服和袜子。
维克多深爱着妻子的原因显而易见,他时常想着,若是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屋子,能够受到主的恩宠,拥有一个奇迹,那么与伊莎贝拉热烈且永恒的爱情便已足矣。他自然是无比自豪在这个不起眼的时代下,还能拥有一段人人欣羡的、美满的婚姻,但是童年那段漫长的黑夜里,与母亲相依为命地同寝在安格拉镇的记忆,维克多同样是饱含温暖与感激。他知道母亲有秘密,从衣箱那些触感昂贵的丝绸就能够确定,母亲并不出身于这座贫乏的小镇,她雍容优雅的气质、出口成诗的学识,更与那些无一幸免的疾寒苦痛,有着格格不入的疏离。她以大户小姐之姿,来到陌生的小镇产下一名穷小子,从此委身嫁予平庸,并且每日每夜榨取仅剩不多的乳汁,以长久不散的刺痛与血痂,亲自喂养维克多的童年;维克多也很争气,游走于那对乳头割裂与愈合的缝隙,反复尝试,企图在浓液与血水两者间,吸吮属于他的生命之泉。直到这片贫瘠的单亲土壤上,终于哺育出一双强而有力的翅膀,能飞出树梢为家里赚得更多的法郎,且有了携眷返巢的能力时,被岁月这把烙铁烫得发皱的母亲,已成了嗷嗷待哺的断翅孤鹰,却不曾在他们离巢时的夜晚放声啼鸣。
维克多回想起来,母亲是从他的视野中逐渐消逝的,不是被一场暴雨骤然浇熄的火烛,而是一簇微风吹起的蒲公英,于春日的天空飘飞时逐渐零稀,不清楚是在哪个路口、哪座山头,一缕、一缕、一缕,被吹得不见踪影。当这漫长的、从苦难逐渐茁壮的岁月已经接近尾声,维克多意识到母亲的秘密正因死亡的膨胀而开始逼近;他透过伊莎贝拉几度忙碌又虔诚的身影,看见幼时因忙着长大,而被他忽略的、穿梭在暴风雪中觅食的母亲,他也从妻子抚阅圣书的双手意识到,母亲与这片贫穷为首的土地所相悖的,除了她吞吐出的高贵气质,还有她此生刻意要与上帝保持的距离。事实上,维克多本不是一个有着虔诚信仰的人,在他爱上伊莎贝拉以前,法郎便是他唯一遵循的上帝,当然,对于平均收入只有5000法郎不到的小镇来说,他们确实会花更多精力在劳动上,而不是选择去参加礼拜、接受神的洗礼;伊莎贝拉的到来,带给他的除了炽热的、不渝的爱情,还有信仰与主的降临,他认识到现在变得不同了,当爱与信念同时靠近,它们是能进入身体并且合而为一的,这些远比单调的贫穷与劳动,更让维克多感到亢奋,而母亲与这些人更明显的不同,是因为她不只是在保持距离而已,她甚至不愿意走上教堂的阶梯,更不愿意别人呼唤她的全名。
维克多在母亲死后的几天,除了不食不眠的悲痛欲绝,更迫切的是寻找出母亲的秘密,他想让母亲的家人前来参加她的葬礼,想在母亲的一切消失殆尽之前,重返她的过去;他甚至愿意回到母亲的羊水中,回到他还没有伸出脐带与之相连的时候,让母亲再拥有一次本该属于她的生活,即便他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生活。维克多在每个母亲喘不过气的深夜里,总是那么想着:若是没有自己就好了,若是没有了自己,母亲也不用榨干她鲜少的乳水,将如此年轻且珍贵的命喂给他了;于是当母亲罕见地怀念家乡的肉泥丸子时,他自然是义不容辞。维克多亲手将死亡灌进母亲嘴里,放任面包屑与猪肉末炖煮成的祭品,隔绝她与空气的联系,让母亲成为被生命河流甩上岸的鱼,在病床上抽搐拍打她仅剩骨架的身体。“要亲眼看着食物从食道流下去才行啊。”他忘记伊莎贝拉曾语重心长的交代,在第一颗肉丸子停止咀嚼后便将第二颗也喂了进去,事后他花了几十个小时的时间去回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照顾与饲养本就是女人的天性;为何当年的母亲,和现在的伊莎贝拉,总能妥善地照顾他人的生活,并且如此游刃有余,抑或在他心中,始终未能接受母亲的衰老,当作她只是一时生病,闲散地躺在那里。
母亲的秘密成了维克多内疚的解药,他无法从一天六次的祷告中获得上帝的原谅,唯有剖开母亲不为人知的过去,才有将那颗肉丸取出的可能。他记得童年时接济过二人的佩丽姨母,那名头发永远卷曲蓬松、嗓门清透豪迈的丰腴妇人,在几次来访被拒绝后,用30000法郎和母亲断了关系,并在临走前交给维克多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维克多将这张唯一知道过去的纸条保存下来,再没有比当时更好的时机了;死亡是能让一个人变得完整的唯一机会,不单是因为未来已经画下句点,过去也会随着灵魂的脱离,浮出身体,展示在众人面前。维克多便是带着这样的期待找到佩丽姨母,想要在母亲下葬之前让她得以完整,他相信只要他也足够虔诚,母亲也能获得主的祝福,以她自身的无私坚韧,与伊莎贝拉一样成为上帝的宠儿。“但是她可能永远都无法获得宽恕,我的孩子,这也是她一生都在逃避的原因。”佩丽姨母禁不起维克多的请求,已经身患绝症的她,在母亲的葬礼之前,佝偻着身体前来见上一面,“我们原谅她有什么用呢?她并不会在主的圣殿里和我们相遇,而你,小维克多,你才是她始终带着愧疚活在世上的关键啊,她惧怕的不只是被她背叛的主,还有你,她只能将一切放在心里,放到一切都烂了,但即使一切都烂了,魔鬼的灵魂还是会栩栩如生地存在着。”佩丽姨母说出来的话,一句、一句变成从天上跳下来的雨,将维克多推倒其中,与被出卖的信仰化为一摊世上最污浊的泥。他甚至不敢再次直面伊莎贝拉那热切且真诚的眼睛,他该怎么告诉妻子,他才是卡在母亲身体当中的毒瘤,而他与妻子的相遇,又何尝不是诋毁了妻子一生对信仰的遵从。
伊莎贝拉对于维克多而言,是梦里都难以触及的、命中注定的相遇,这是毫无疑问的,有谁能不爱上这位端庄又从容的美丽女子呢。克莱儿初次见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身为一个早已与美丽无关的母亲,她能感受在伊莎贝拉的身上,有股即使是上帝也渴望朝拜的迷人气质,那种既张扬又奢侈的热情,远比自己年轻时焕发得更独一无二。克莱儿起初很是自然地伸出手,要迎接伊莎贝拉这颗温柔娇媚的火种,毕竟她与儿子的世界已经被冰冻得太久;当然,冰冻是她应得的,但是维克多却是无辜的。维克多真的是无辜的吗?克莱儿无数次感受到自己陷于一种荒谬的悖论当中:19岁时的她也处过那段风华正盛的年代,高尚且不容侵犯的贵族血统,自小便让她包裹在家族的万丈光辉之中;现在,她为爱情所付出的代价终生都不会停止,而这名完美无瑕的、一无所知的天使尚未意识到的,是自己爱上了一颗被罪浇灌滋养的种子,她正在为这颗种子与他赎不了罪的母亲,献上那些奢靡的包容与体恤,并且毫不在乎地,将她即将告罄的青春全部铺张于此。真正的上帝,不应该是像她这般模样吗?克莱儿对伊莎贝拉的感激当然是发自内心的,但是女孩的出现,也加深了克莱儿本身的不可饶赦;这种沉潜于他人信任之下的欺瞒与虚伪,让她在伊莎贝拉进入家中后的日子,更加痛苦不堪;由负疚挤压出来的罪恶感已经混入空气,持续堆挤并堵塞着她的每次呼吸。更让克莱儿感到绝望的,是那段曾经裹夹在飓风暴雨中袭来的爱情,透过两人形影不离的缠绵,也再一次唤醒自己,仿佛那名催生爱欲的魔鬼始终不曾离去,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哪怕诅咒已然成熟,成为被她诞下的果,魔鬼也依旧如影随形。
他的真诚无私,远比那些觊觎她家世容貌的庸俗之辈更加值得感动,克莱儿当时只想收纳他的全部,甚至他未曾表达出来的、可能的自卑过去,哪怕不全都是善的,只要是他的,她都渴望包容,并用自身的灵魂予以补全。于是她一封信、一封信地写,即便他只看过一次,并在表达体面的感谢后,窘迫将信退回;她还是一封信、一封信地给,在隐密的忏悔室、在深夜的教堂前、在他每天翻开的圣书某一页;她的告白似岩浆口喷发出来的熊熊火焰,唤醒了沉眠在其中百年的情欲的兽,它随烈火冲击吼啸得如此凶猛,沿着山峰绝谷向他疾奔而去,终于让他无处可躲。某个下过雨的清凉秋日午后、某片树叶遮蔽住上帝视线的茂盛枫林中,克莱儿将身体放在那双被神赐福过的手心,她永远铭记那天,铭记被那双眼眶噙满的颤动,毅然决然不再克制地将她搂进怀中,俯身与她一同浸泡在爱情的池子里,以自身为祭为她洗礼。她能强烈感受到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用力过,每一处肌肤的紧绷,毛孔出汗的收缩,双手嵌进她指缝、一同深陷土中的清晰脉络,她长久以来渴望的,也绝不是他平日一成不变的轻柔,而是眼下这颗更直接、更坦白的自由魂魄。
爱与罪怎么会有同时出现的时候,克莱儿当时不明白,或者说是她心甘情愿地无视祂的愤怒,亲自踏入以爱蒸烤的油锅,直到维克多这颗种子冲破了土,成为恶魔呈上天庭的确凿证据,随之加诸在她身上的罪名便铺天盖地,从上帝执掌的法锤声中,咚咚不休、滚滚而落;最后背叛编成的麻绳,将她一圈又一圈捆绑在枯犒的老树上,由至亲的家人与圣典,施以淫乱为名的石刑。他身着蕴含生命与希望的绿袍,对每一个前来的信徒报以同样关切的亲昵,不论他们是正在疾苦,或是正在悲伤,他一概伸出那双能够驱寒的手,没有任何条件地为他们疗伤止痛。“这难道不是爱吗?母亲。”她跪在家族的礼拜堂内,看着祖父母、父母、姐姐们,还有那莫名黯淡下来的上帝的光,此刻全都被她泡在晶莹剔透的泪水中,可是他的模样在她心里还是那么美丽,本该是纯洁无瑕的爱情,变成一鞭鞭落在她背上的罪名,多年的信仰自此血花四溅,圣堂前对祂效忠的誓言也耐不住寂寞,被抽打得皮开肉绽。“这当然不是爱啊,这是背叛,你们怎么可以……你们怎么敢!” 克莱儿从万众倾慕的掌上千金,堕落为寄人篱下的家族耻辱,她被驱逐到城堡地下,专为不忠的仆人所打造的囚笼里,铐上亵渎名义的铁链,整日以历代奴隶的头骨为枕,以鸡食猪粮裹腹;一直到小维克多的诞生,二姐佩丽经不住孩子那恍如地狱爬上来的哭声,在一个深夜驱走了看守的仆人,将母子赶入凡间,去到疾苦贫寒的乡下小镇,成为再也翻不了身的一对普通人。
伊莎贝拉究竟是上帝下达的和解书,还是要将母子二人赶尽杀绝的刽子手,克莱儿仍然不得而知;女孩的善良始终在突显自己的罪恶,而她与维克多的真挚情感,又像是在重演那场信仰的丑闻。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克莱儿常常这样想着,即便是我死了,维克多的罪就能够被赦免吗?她早已被遗弃在受到庇佑的名单里面,死亡当然不会是救赎,但有没有可能,她的自我惩罚会是对维克多灵魂的解脱呢?也许伊莎贝拉正是带着这样的暗示而来,被发落到另一个地方忏悔的时候到了,她应该要在维克多还不知道自己出身的时候,将真相了结,那么对维克多而言,他被强迫继承的,便是可以被衪饶恕的——无知者所犯的罪。“我们要受到的刑,是审判千回也改变不了的,我挚爱的克莱儿。庆幸的是我和你还能在地狱的硫磺里亲吻,但是祂,恐怕是永远也不愿再见到我们了。”克莱儿在被伊莎贝拉照护的无数深夜里,时常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后来你去到哪里了呢?我的爱,没有了我的陪伴,你还能去到哪里呢,那些我寄存在你身体中燃烧不尽的欲望,是否已经成为对你执行极刑的火种,任由你在失去灵魂的岁月里,无尽地、孤独地,痛苦地在其中焚烧。我的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一生只能信奉一种信仰,那么我始终会选择与你站在同样的地方,你也会选择我的,是吗?不论我有没有说过这些,我还是愿意当着你的面再说一遍、说千遍、说万遍。毕竟,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爱一个人,我们何错之有呢?要说我唯一的错,只有生下了小维克多,那个与你同样美丽的、俊朗的、善良的,却是无辜的种,我愿意用永远不被宽恕的惩罚,换得他终生的宁静,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我太久没有喊出祂的名字,但是,我此刻是真心希望,希望天主能善待他,就像善待祂的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无论如何,想到我们能在油锅里拥有彼此千万年的热吻,我就已经迫不及待了,我永远的马赛尔·亚伯拉罕。
三个月前这场瘟疫便开始蔓延于整座小镇,病毒于某日凌晨的下水道冲出天际,从此盘踞在小镇上空,久久不肯散去,确切是哪一天,没人能记得,总之因为这场苦难的降临,镇上有了信仰的人越来越多。伊莎贝拉便是受到教会的委托,要为镇上受到感染的独居者安排照护与祈福:他们之中有人可能来不及为自己祷告就已经死去,有的早已是神的信徒,却没有走进教堂的力气;像马赛尔这样毫无信仰的外来居民,伊莎贝拉之前倒是很少见过,她甚至听到镇上一些信誓旦旦的传说:这场瘟疫就是马赛尔的女巫情人种在他身上的咒,巫术潜进他毫无道德底线的深夜,附着在那些正与他偷情的女性毛孔,当黎明到来,温度上升,它们便以急流般的速度向镇上传播;他们甚至还说,马赛尔长年以下水道为家、捕蛇鼠为食,他来到镇上只是想要一个能埋葬自己的地方,事实上他不在乎由谁来陪葬。真相呢,马赛尔在遇见伊莎贝拉之前,他就已经反复想过很多次,自己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他已经活得太久,唯有死亡才能证明自己仍然没有被上帝忘记,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什么事,会比被遗忘更让他感到痛苦了。他在每个小镇间兜兜转转,最后风尘仆仆来到这里,终于等来了上帝愿意施舍给他的怜悯——腺鼠疫。祂总算是找到了他,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死前能抱着那一沓泛黄已久的信,去到与她相约的地狱,潜入燃烧着的硫磺中,复活他堕入深谷的爱情。他渴望的早已不是赦免,而是他曾经宣誓效忠的天主,愿意伸出双手,将他推入那永恒的火焰当中,并亲口将他判刑,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让他痛苦承受着被遗忘、被抛弃。
伊莎贝拉挽着一本圣经,温柔叩响房门的亲切举止,让马赛尔再次回忆起与克莱儿共度过的光阴。他怎么可能忘记,当时他与克莱儿就隔着一扇网格窗户的距离,他坐在这面象征宽恕与祝福的棕色软垫上,脚踏神圣且意味赎罪的红色羊毛地毯,另一头传来的,是女孩极度压抑又随时会崩溃的低声啜泣,那些听似忏悔的告白,将正在壁画里飞翔的白鸽,一只一只染成黑色,它们张开变得尖长的喙冲破壁画,飞到十字架上的雕像耳边对祂低喃,排山倒海诉说着仆人的背叛。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忘了当时是如何回应的,怎么用“愿上帝赦免你的罪”将她的哭声覆盖过去,后来上帝赦免她了吗?许多年以后,马赛尔还是会从那场噩梦中醒来:他曾经宣誓效忠的天主正走下神圣的台阶,白色的长袍在红毯边飘散,熟悉的圣水气息一阵一阵,味道却像极了那张被枫叶铺成的床毯。马赛尔全身都被捆绑,他正跪在那里,渴望祂看他一眼、骂他一句,祂却选择对他而言最残酷的极刑——抛弃。那些乌鸦在祂走后又飞回来,层层叠叠盘旋在他头顶,将残留的圣光完全笼罩进去,整间教堂黑得令他喘不上气。
马赛尔总是在这时惊醒,醒来的下意识往往要寻找克莱儿的踪影;当他跪坐在圣毯时她在哪里?那个庞大的德拉克洛瓦家族,后来又是将她关在哪里?是传闻中那间暗无天日、一进去就别想再活着出来的地下牢笼吗?他一直没有告诉她,所有写给他的信他都收得好好的,只是当时他又如何能去承认,他对眼前这名楚楚动人的女孩,其实也是无法压抑的一见钟情呢。克莱儿是无知的,但是他还能不懂吗?冲动是能化身成各种欲望的魔鬼,它擅于披上金钱、性欲与爱情的皮,在你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勾引你,让你心甘情愿出卖上帝,沦落到人性最底层的地狱中,从此被剥去灵魂的筋骨,万劫不复;这是他在神学院时被教导的第一堂课,他本就不该与她一起犯下糊涂,哪怕她将天使扮演得无懈可击,他都不该堕落。马赛尔当然知道自己错了,但是爱情啊,它被克莱儿说出来时是那么样的温柔,是多么样悲伤又绝望的请托,一个字一个字从粉色的、颤抖的双唇间扑跪到他跟前,实际上却是那么沉、那么重;那根心动的橇竿被她指尖稍一拨弄,欲望磨成的石头就避开所有锋利的神的提醒,朝自己直直滚落下来了,他怎么躲。
马赛尔做不出用短短的一句“主啊,我有罪”彻底否绝他与克莱儿的过去,他只能选择带着这份罪恶活下去,活在这间无声的、折磨的人间炼狱;那群盘旋不散的乌鸦,轮番疾速地在他身上拍打着翅膀,处以马赛尔灼热刺痛的鞭刑。它们掉落下来的黑色羽毛充斥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但是他还能听见细碎的低喃的那些咒语,咒语道尽了世上最恶毒不堪的词汇;而天空被翅膀遮蔽住的云,像极了一封封被祂野蛮撕毁的情书,也像极了那两颗汹涌澎湃的心,在祂的凝视下相遇、撞击、坠落,破碎后的血肉分离,嘶嘶沙沙,一片狼藉。罪恶感是马赛尔决心要给予自己的惩罚,他只能这么活到上帝某天想起了他,带他回到圣堂判刑,或是让他与克莱儿在死亡的诅咒之地重逢,哪怕那里是围绕着熊熊烈火的万丈深渊。“有罪的人何来自由?”他又听见祂的叹息。他不知道这些够不够,生与死在祂的天国中也许就是一秒钟,但是对活下来的马赛尔来说,这一秒钟却能让他度过漫长至万年的痛苦与折磨。当他终于是来到由死亡眷顾的小镇,并且遇上同样拥有天使模样的人,马赛尔长年的负疚才终于是有了起色;如果他即将要死了,他还能对所有信任过他的人做些什么,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赎罪,并且从来也不敢去请求谁的赦免,但是那些接受过他洗礼、对他表达感恩与信任的人,他们原谅他了吗?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当初他就这么被赶走了,连见上克莱儿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当两双手被扯开时,她提到过的那个孩子,后来被留下了吗?如果临死前的马赛尔一定要做些什么,如果他还能为留下来的人做些什么,他想请求爱过他的人们不要活在记恨当中;若真有那么一个被罪人所生下的孩子,他希望那孩子能够被世人所谅解,并祝福孩子也能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毕竟那是他的父母,一生遇见过最美好的事情。爱理所当然应该要被延续,但是罪,怎么可以呢。这是马赛尔在说完遗言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在念到马赛尔·亚伯拉罕这个名字的时候,伊莎贝拉还未注意到丈夫的反应,然而她自己却是感到满满唏嘘,她认为马赛尔并不是死在这场瘟疫当中,他更像是已经病了一辈子,只是刚好借着这场瘟疫的名义,让自己痊愈不了的病痛可以解脱。从他时常陷入沉思的表情她可以想象,马赛尔似乎经历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光,绝对不是像那些人所说,是因为偷情而被下了什么诅咒。他的外表比实际年龄还老了二十岁,甚至可以说是枯骨也不为过。她除了每天亲自为他上药,熬粥,回到家时也会特别为他祈祷,如同她当时为婆婆祈祷、后来为丈夫祈祷那样,他们三人的身上都有让伊莎贝拉不解的相似,那就是对上帝的冷漠,那种冷漠在苦难的环境下并不常有,却巧合地都被她遇上了;她不明白为何有人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仍然抗拒着向上帝求救,毕竟信仰才是拯救精神的解药,然而他们却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去那么做。婆婆与马赛尔,在没有信仰的支持下失去了生命,他们看起来都有秘密,伊莎贝拉从不试图挖掘他们的秘密,却能从他们死前的神情中看见解脱;那么,维克多是否也有秘密呢?从他愈发削弱的意志中,伊莎贝拉看见了与他们同样的影子,三人像是沉眠在一场共同的噩梦里,那场梦只有魔鬼没有上帝,他们的灵魂在梦里被魔鬼的利爪抽走了筋,即便她多次祷告,要为他们呼唤上帝的名前来拯救,也阻止不了他们的神识正在失去。维克多也会死吗?在马赛尔的名字被写上死亡名单前,伊莎贝拉都没有认真思考过,权当丈夫只是尚未脱离丧母之痛罢了,现在她不得不去警惕,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恶魔,如果有,她又该怎么从恶魔手中把命在旦夕的丈夫拯救出来呢。那些马赛尔请求她一同埋葬的信,里面有没有马赛尔的秘密,又会不会有恶魔的下落呢。她再一次跪下,将救赎的十字架画在胸口,祈求上帝会再次收留维克多,并一并收留已经死去的马赛尔与婆婆:亲爱的主啊,我诚心祈求祢赦免他们的罪,赐予他们永恒的恩宠。愿他们在天上或地上,都成为祢忠心的仆人,享受祢的爱与温暖。
维克多仿佛已经睡了好久,佩丽姨母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幻化为上百只腊黄干枯的手,没入混浊的空气将他团团包围,无时不在撕扯他的头皮,掀开他的指甲,拧住他的舌尖,再剖开他的胸膛取出那颗蛆虫钻咬的心脏,在他漆黑空洞的眼窝前咀嚼、啃食,又吐出来揉成一团填塞回去。若他生下来就不值得拥有灵魂,那么这些痛苦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此刻维克多只能放任背后的巨大魔鬼,将曾经披在他身上的圣光盖住,连挚爱妻子的笑容都被遮掩得不见天日。维克多已经彻底失去了祷告的资格,可悲的是这时他才理解了母亲,更可悲的是,慈爱的、无知的伊莎贝拉,也一同被卷进了这场再无赦免可能的罪恶里。我挚爱的伊莎贝拉,我可怜的伊莎贝拉,我该怎么用一身的罪孽去和你共度接下来的日子,如果我放任这个秘密和母亲一同死去就好了,如果不是我,它早就死了,是我将它从魔鬼铸造的墓碑里挖出来,你说母亲她该怎么安息呢?姨母说他们终生都是无法被人原谅的,可是伊莎贝拉,我眼中的天主是你,爱情也是你,如同母亲眼中的天主是他,爱情也是他,你能说他们是错的吗?矛盾的是他们所生下的禁果——这样的我,我又怎么有资格享有幸福和快乐呢?可是,可是啊,爱情是我体验过最美丽的恩典了,它无时无刻不在抚摸我、拥抱我,毫不夸张地说,若是罪孽的刀刃此刻横在我们之间,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千刀万剐也要亲吻你,可是伊莎贝拉,你的选择是什么呢?此刻我只渴望得到你的赦免,让我能继续在情爱的圣水中,与你尝到永生的滋味。伊莎贝拉,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害怕未来,因为我知道那里会有你在,我只是没有想过,更叫人害怕会是那些过去。伊莎贝拉,我想要被拯救,你能救我吗?可是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看不见你的表情了,我也听不见那些你为了我而日夜祝祷的祈语,你仍然在为我祈祷吗?那些诅咒塞满了整间房子,它们黑压压一片,各种淫乱的、欺骗的、背叛的腥味,流窜在应该只有你和我的空间里面,让你看不见我,让我看不见你。我的伊莎贝拉,现在你的声音好像穿透了那些咒语,还有紧跟着你的那团光,那团光是不是长在你背上的翅膀,我看到它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你们是来找我的吗?我似乎听见了你喊出他的名字,我的天使伊莎贝拉,在我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你却主动喊出了他的名字。
连续45天的大雨在马赛尔·亚伯拉罕的葬礼这天,终于消停,伊莎贝拉与维克多在神父的见证下,将一沓泛黄的信笺放进马赛尔的棺木里头,这些他终生都在逃避却又忘怀不了的信,终于能够和他一同长眠,并且就在克莱儿的墓地旁边。伊莎贝拉为马赛尔撒下一把土,愿他的灵魂此刻已在天主的怀抱中,得到永远的安宁;随着那把土的冲刷,棺木中覆盖在马赛尔身上的咒语也被惊醒,伊莎贝拉的祝福溅得它们窜出棺木的间隙,尖叫着冲出天际,将盘旋在空中的乌鸦染成白色。维克多也为马赛尔撒下一把土,求天主将他的罪恶洗尽,并将他的过犯去除干净;所有白色的翅膀于棺木上方汇聚,在圣水洒落时紧靠在一起,合而为一。此时铺盖下来的阳光正好将那向外开展的巨大翅膀镀得金黄,翅膀的挥动带起和煦微风,与乌云散去后的白色云层一起,在墓地上空绽放出庞然华丽的熊熊火舞;烈火没有放过一片乌鸦飞起时掉落的羽毛,它们一朵一朵成为共同见证这场葬礼的流星雨,从天而降,在落地前便燃烧殆尽。“罪是不会被留下来的,维克多,只有爱才会。”伊莎贝拉牵起丈夫的手,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让他独自忍受悲伤,那段被重重黑影阻隔的日子,她又何尝不是在承受着千刀万剐,但即便她承受着千刀万剐,也跨不过去丈夫的方向;是丈夫主动立起的心墙,而这道墙也是克莱儿与马赛尔砌在他心上的。此刻那些欲望的、冲动的、深刻的已经被埋葬,伊莎贝拉永远不会评价那些关于马赛尔的,还有关于婆婆的过往,她相信爱情也许会生出罪恶,但是爱情同样也能够洗清罪恶,至少在这段她费心筑起的堡垒中,她是这么认为的。她看着维克多久违的笑靥与泪花,又看向头顶展翅盘旋的凤凰,一切都会变得幸福与美好的,像他们年轻时那样,也像婆婆与马赛尔年轻时那样。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