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层的回响

我们学校的女寝室有三栋,红砖外墙的一舍、二舍和三舍像三座沉默的守望者,矗立在校园的东北角。我们住在一舍的第六层——一个数字不太吉利的楼层。七楼常年锁着,锈迹斑斑的铁门上贴着"杂物堆放,禁止入内"的告示。偶尔从门缝里飘出的,除了灰尘,还有若有若无的胭脂水粉味。据说里面堆满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戏箱,绫罗绸缎在黑暗中静静腐朽。

六楼的走廊长得过分,仿佛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时光隧道。即便在阳光最盛的午后,这里也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墙壁是那种经年累月的米黄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顶上每隔十米才有一盏老式白炽灯,灯罩积了厚厚的灰,让本就微弱的光线更加昏黄,只能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圈圈无精打采的光晕。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六月的一个傍晚。还不到四点,天色却诡异地暗沉下来,浓密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教学楼尖顶。突然下起的暴雨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像是无数只手在急切地叩击。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地下室的霉味,吹得晾在走廊里的白色衬衣像幽灵般飘荡。就是那晚,厕所最里面那扇年久失修的窗户,终于承受不住狂风的撕扯,"哗啦"一声碎裂了。玻璃碎片像凋零的花瓣,散落在潮湿的水磨石地面上。

那天晚上,我和婷婷在琴房练完肖邦的夜曲,回到六楼时已经九点多。洗漱完毕,她端着淡蓝色的塑料盆,里面晃动着半盆洗脚水。"陪我去倒水吧,"她咬着下唇,"走廊尽头的灯好像又坏了。"我点点头,挽住她的胳膊。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产生回响,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有人在身后亦步亦趋。婷婷走在前面,淡紫色的睡裙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越往水房方向走,光线越是昏暗,最后一盏灯在前方二十米处挣扎着闪烁,像垂死者最后的呼吸。

就在距离水房门口还有三五步远的地方,婷婷手里的盆突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洒出来,在昏暗中蜿蜒流淌,像一条黑色的小蛇。

"怎么了?"我下意识地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没有回答。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柱往上爬。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惨白,像是久病不起的人。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只剩下浑浊的、毫无焦点的眼白,像两颗打磨过的大理石,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起初我以为这是个恶劣的玩笑。我甚至强迫自己扬起嘴角:"装得还挺像。"心里却在打鼓: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大约两分钟,她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连最基本的生理性眨眼都没有。那双可怕的白眼仁始终锁定在我脸上。空气中的霉味越来越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我的心脏。我终于崩溃,转身狂奔,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激起一连串回响。我几乎是撞开了寝室门,语无伦次地尖叫:"鬼!婷婷她...她的眼睛..."

室友们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小雯放下手里的书:"你做噩梦了?"话音未落,婷婷推门而入,神态自若地把盆放回床下。"你们在聊什么?"她笑着问,眼睛明亮有神,黑白分明。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难道刚才的一切真是我的幻觉?

但那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我很快发现一个规律:只有当我的目光与她直接对视时,她眼中才会极快地闪过那种非人的惨白。为了避开这个发现,我早早爬上床,面朝墙壁假寐。我和婷婷的床是头对头摆放的,中间只隔着一个床头柜。

深夜,我在一阵湿冷粘腻的触感中惊醒,脸上像是被蛛网缠住了。我刚想抬手,却猛地感觉到一个沉重的"东西"悬在我身体上方。压抑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我艰难地睁开眼——婷婷俯身在我上方,长发垂落在我脸颊两侧,那双没有瞳孔的白眼仁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反光,像两潭死水。

我发出了这辈子最凄厉的尖叫,连滚带摔地翻下床,后背重重撞在对面床架上。室友们全被惊醒了,小雯按亮了日光灯。刺眼的白光下,我惊恐地指向我的床铺上方——那里空空如也。再看向婷婷的床,她好好地躺在那里,胸口规律地起伏,似乎从未醒来过。

我在盥洗室用冷水冲了半小时的脸,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如纸。天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辅导员,以神经衰弱为由坚决要求换了寝室。

后来,从原寝室搬出来的小雯告诉我,我走之后,怪事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小林在半夜听到上铺传来磨牙声,抬头却看见一双白色的眼睛正透过床板的缝隙盯着她;小雯自己在水房镜子里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穿戏服的身影,回头却空无一人。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她们一个个都搬走了。最后,寝室里只剩下婷婷和另一个叫胡月的女生。

三天后的早晨,我在校医院见到了面色惨白的胡月。她握着我的手,指尖冰凉:"昨天晚上,婷婷让我陪她去倒水。我实在害怕,就背对着她说'不去,你自己去吧'。"胡月的声音在颤抖,"然后我就发现,她的脚步声停了。我忍不住回头..."

胡月说,婷婷还维持着端盆的姿势,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连脸上那种礼貌性的微笑都凝固在原来的弧度,仿佛一尊蜡像。最诡异的是,她还在重复着那句话:"陪我去倒水吧",声调平稳得像录音回放。

胡月吓得冲向门口,手刚碰到门把,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只见婷婷猛地转过头,颈椎发出"咔"的脆响。那双惨白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你陪我去倒水吧!"声音尖锐得不像人类。

胡月尖叫着转身拉门,却撞上了一个冰冷坚硬的身体。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褪色戏服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水绿色的戏袍上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却沾满了深色的污渍。女人脸上画着完整的油彩,腮红浓艳得像两滩血,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她。

"你是谁?啊......不要过来!!"胡月尖叫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已经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同学告诉她,她们发现她晕倒在寝室门口,进去一看,婷婷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穿着她最爱的那件白色睡裙。校医检查后震惊地发现,根据尸斑和僵硬程度判断,婷婷至少已经死亡七天了。

七天...我浑身发冷。那岂不是我第一次陪她去倒水的那晚,她就已经...

胡月虚弱地拉着我,低声说她在昏迷中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那个穿戏服的女人,就在六楼那条长长的走廊里,甩着水袖,幽幽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到"赏心乐事谁家院"时,她突然奔向厕所,从那个破碎的窗口纵身跃下,像一只折翼的蝶。

这件事过后不久,一位即将毕业的学姐在散伙饭上喝多了,拉着我说起一舍的旧事。很多年前,我们学校有个叫苏锦云的女生,天赋极高,一副金嗓子唱遍全省高校汇演。她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那年声乐系在全省只有一个名额。她的专业和文化课都过了线,却因为家境贫寒,名额被一个副校长的侄女顶替了。雪上加霜的是,相恋三年的男友也因此与她分手。在一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夜晚,她从当时居住的一舍六楼厕所窗口跳下,身上还穿着最后一次登台时的戏服——那出《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行头。

"她当年住的宿舍,"学姐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就是你们那个614。"

后来我听说,学校请人做法事,打开了七楼的戏箱。在一个褪色的衣箱最底层,发现了一本泛黄的笔记,扉页上娟秀的字迹写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那个破碎的厕所窗户,在更换玻璃的当天,工人莫名从梯子上摔下,虽无大碍,却坚决不再接这活。如今那里仍然钉着木板,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每当夜深人静,偶尔有晚归的女生说,还能听到六楼走廊尽头,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如泣如诉,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能听见她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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