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六)

腊月二十六日,绿营兵勇冒雪赶到。

衙门设宴接风。我带了赵师爷和安保队两个队副,迎着带队伍来的两位把总,一姓刘,一姓关,在少康楼开了雅间。

刘把总人高马大,面色黝黑,关把总显是旗人,皮肤白净,两人都是目光炯炯,威风凛凛。

酒过三巡,我起身道,辛苦两位上差,风雪兼程跋涉,只为小县安危,夏邑县上下不胜感激,

两位把总起身捧酒回礼道,大人不必客气,我两个得了大帅的令箭,就是要来铲除这地方祸害,还百姓一个太平,一切还听大人差遣。

我听了,明知是客套话,不过还是心口一热。席间便把剿匪的想法和盘托出,两位把总听后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深思。我轻咳一声,赵师爷忙取出银票递了上来,两位都推辞不收,我说,这是鄙县全体百姓的心思,还望笑纳,不要推却啊。两位把总听了这话,相视一笑轻轻摇头道,既是百姓心仪,不收怕寒了百姓的心,与弟兄们算作辛劳钱也好。

席散,我就令赵师爷放出风去,曲黑妞被擒,下在县衙大狱。令两个队副休整马匹队伍,明日准备冒雪突袭。

当夜,竟一丝睏意没有,站在后堂门前,大雪不停,豆灯昏暗,明日剿匪事情突然变得头绪万千,不得要领,问卜一卦,火天大有,上九,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卦象得了,心绪安了不少,万事皆是注定,邪终不能胜正,

赵师爷在旁边轻咳一声说道,太尊,小的想明日剿匪,大人是不是就不要亲往了,坐镇衙门静候佳音可好?

我笑笑说,先生多虑,本是份内事,逃不脱的,必当要去。

赵师爷手托一个匣子说道,大人,这是一只新的无烟钢五响毛瑟短快枪,卑职已经找人擦好,枪弹上膛,大人带在身边,以防不测。

我接过匣子,点点头没讲话,赵师爷躬身一作揖,退下去了。

我一介文士,要这火器何用?如果真是到了这火枪用着的时候,怕已是命悬一线了。

天色未明,已在衙门西口的校军场集结了队伍,马步兵勇,火枪长矛佩刀,健骡拉了那门野炮,风声雪影,旗舞猎猎。

曲黑妞强占的山头,在城北七十里乌头山。我和两个队副骑马,顺娃骑了黑驴,都披了油衣,雪倒也落不上身。赵师爷和两位把总坐镇衙门,并未跟来。绿营中挑出来的兵勇全是步兵,虽着了冬衣,看去都十分破旧,相比保安队来,除了衣后的勇字,也没多大分别。

我提了火把,一手揽着马缰,在队伍前大声讲道,各位,小县出匪,境内民众受扰,还要仰仗弟兄们出力除暴安良,下官也断不会亏待了大家,平了匪寨,其中金银财物全归诸位分担,回了衙署,另按擒杀匪众论赏,还望诸位保全名声,说完拱手一揖,全部兵勇,大喝声杀,群情激奋。

几十里的路,在平时快行军只需半日的功夫。奈何风雪交加,铺天盖地,行到中午,也只看见一轮灰日,白茫茫大雪笼罩乾坤,正好途经一座野庙,全队进去休整,午后继续冒雪赶路。

申末酉初,天色已然大黑,几十里路竟然走了一整天。算来已是乌头山的范围了,可放出去的两拨探子迟迟没见回来,百把号兵勇一路赶过来,集结队伍站在风雪里,点起来的松脂火把,呼呼冒着黑烟,黄火跳跃,照见士兵发辫,眉毛,号衣上尽是白雪。忽听得前面啪啪几声枪响,胯下的马也惊的焦躁不安,用了半天劲才收拾住。不一时,两个兵勇跑到面前,一个发辫都跑散了,另一个满脸血污,狼狈不堪,裤子和号衣上尚有大片血迹,显是中了刀枪伤,两个人跑的满头白气,扑倒在我马前,只喊出,报大人,前面有快枪埋伏……二人竟都昏厥过去。

霎时,我心里一阵大慌乱,下一步如何应对全没了头绪,耳畔听李队副吼道,所有兵勇不许乱,前有伏兵,队分两路,左右照应,火枪全部上膛……左队单号点火把,右队双号点火把,余人跟行,不许喧哗……我恍惚了一阵,回过神来,见顺娃在旁边举了火把,提着短枪,倒不是十分惊慌,这李队副来到马旁说道,大人,您在队伍后面压阵,万不要先冲上前去,前面雪大风急,夜黑,看的不是十分清楚,怕有不测……

正说着,突然前面一片枪响,一溜火把到被打没了好几只,兵士呼啦一下就乱了,剩下的火把被扔向前头,倏而间便灭了,地上白雪映出些微光亮,影影绰绰得见这些兵勇们胡乱放枪,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匪人。

放了一阵枪,孙队副赶来说,大人,前面山里太过黑暗,如若打了火把反倒成了贼人枪打得靶子,依在下想,不如先撤回到午时的破庙,坐等贼人经过,一网捕尽您看如何?

初临战阵,我也确实乱了方寸,不急细想,下令回撤,哪知这一撤,身后匪人竟然紧追不舍,时不时一阵枪响,大雪夜黑,山中本就寂静,枪响之声更是回荡不绝。

到了野庙,点起火来。尽管兵勇全都跑的狼狈不堪,满身泥污,可除了刚出去的那个探子受伤之外,竟无一人受伤,我正心下诧异,顺娃到身边低声说道:大人,不好了,小的刚才从后面墙洞看见,周边全是火把闪烁,怕是贼人已经围上来了,还请大人定夺……这时已经比刚才稳了许多,我低声对顺娃说,知道了,不要声张。

孙李两位,显已是知道,都回脸望我,目光一触,尽是焦虑。我起身借了火光,环顾四周,四大金刚凶神恶煞,只可惜这泥胎神塑此时怕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弟兄们,贼人就在外面,我等手中尚有快枪数十只,弹药无数,安能束手就擒?不如就此和他们拼了,我来之前已有部署,倘强攻不下被困,拖到天明,援兵自然打到……等打回匪窝去,必当人人重赏……

众兵勇在两个队副训示下和庙外匪寇隔墙交火。

我叫来顺娃说,顺娃,你骑上快马回县城衙署求援,不知道这外面贼人多少快枪多少,只扛住一时就好。我把那只无烟钢取出来给顺娃,强令了几次才勉强带上,借着火光看了看顺娃老实而又稚气未脱的样子,不知道这一出去是不是凶多吉少……心里不禁一阵大悲。

顺娃骑马一冲出,就听见墙外匪寇大喊,不要叫跑了去送信的……紧接着枪声不停,渐远,我靠在神案旁边心想,只愿满天菩萨保着顺娃不要出事才好啊……

时打时停,快到丑时,雪也停了,庙里庙外居然一片寂静。正疑惑间,庙外突然又是枪声喊杀声大作,定是援兵深夜赶来了,我点起了庙里所有兵勇开庙门冲将出去......

少康楼,压惊酒。夏邑县平匪大捷的折子已经写好报上去了。关刘两位把总,孙李两个队副赵师爷,顺娃,和我,围炉捧酒。

刘关两位当夜得了飞报,点起兵马疾驰数十里,赶过来营救,结果路上就和准备劫狱的乌头山的匪寇碰了正着。两下里先是互放了一阵排枪,竟然都没什么伤亡,最后还是两位把总叫放箭才把贼人压住,射死数人。

我问顺娃,情急之下怎么摆脱的匪人?

顺娃说,大人,我从庙墙一出去,身后就跟了好几个匪寇,其中一个似乎还甩的好飞镖,几镖都差点打到我的马上了,往前跑了几里地,其中后面有开枪的,可远没有飞镖有准头,大人您知道,我当时也带了无烟钢在身上,和他们对着放了几枪,这无烟钢一次只能打出去五响,那追来的贼人里头有心细的,听我枪响了五发,就在后面大声喊道,前头那小子没火药了,抓活的,到狱里去换曲头.....我当时想起来大人您还给了一只无烟钢在身上揣着,一急起来也顾不了很多了,掏出来朝后就放了两枪,没想到后面的几个贼人突然就不追了,估计是怕我手里不知道拿的啥新家伙什能一下子打出去七响,没敢追了。

我一路诧异,既然都是快枪为何最后反不如弓箭伤的人多,刘千总大饮了一口道,大人不知,那洋枪虽是打到人身上就没了治,可离得稍一远倒还真是不易打到,全不似弓箭用起来顺手,想那洋人势必有什么好的法子,还没敢传授给我大清神勇官兵吧,话说出来,满面骄傲之色。

乌头山一战,匪首曲白妞中五箭,死。鲁和尚身中二十余枪,死。曲黑妞狱中听到两弟兄劫狱身死消息,大骂半夜,头撞狱墙身死。

一干人等,上了乌头山,原指望能找得出来曲黑妞等贼寇抢掠的金银财宝,谁知只掳获无烟钢十余只,火弹百发,山寨的聚义厅竟破烂得不像样子,连普通农家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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