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音乐,首先提一下在我成长的年月里这个词汇有点“矫揉做作”,我们山里人会吆喝,对着黑如野兽脊背一样的山头吊两嗓子,吓得那落日余晖跑的更快,只能遗下一片鹅黄的云彩懒悠悠得荡在空中。
我头一回晓得音乐这种纯纯的不懂的词汇,是从阿妮那里听来的,阿妮是个苦命的女人,也是个幸福的女人。早些年,山里拐女人做媳妇的事儿太多了太多了,阿妮就是其一,她的当家的何建平是个身体壮实的男人,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样的眼睛大而不贼,却是个慷慨的主儿,阿妮跟着他没受过苦,但阿妮的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有些丁香花样的忧伤。
阿妮本名不叫这个,这是拐她的人信口胡起的,交到何建平的手上的时候阿妮浑身是脏污,我们的农妇就算是挑粪灌田、洗衣做饭、插秧育苗都做一遍也没她那么不干净,何建平的脾性是山里人都口口称赞的,山里无论是光着屁股的孩子还是毛发鬓白的老人见到他都要给他竖个大拇指。
七岁到七十岁,没有一个人不觉得阿妮攀上了一个好人家。结婚那天晚上,是个大热天,阿妮窝在草屋里,嘴巴抿成一条白色的线,她的头发都被汗湿了,身上有种烂苹果发酵的气味,双手被麻绳锁着,手上还有斑驳的红痕,她用我们听不懂的话来咒骂着,之所以知道是咒骂,是因为她的一双眼熬得通红,白色的眼白夹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眼珠始终紧缩着,也不转动,像是快要挣脱麻绳那样拼命地瞪着那双大眼睛。
我本来是无缘这样的场景的,这样的日子里,我要么就挎个竹篮去林子里头挖野菜,要么就在家里晒忍冬花拿出去买。可是我真是有着大头脑大智慧大善心的小孩,何建平大抵也是这么觉得的,给了笔钱给我的阿姆阿爹说借我一用,他们二话不说把我推了出来,说是让我劝劝新娘子好成事,所以才有了我见到的那一幕——一个清瘦的女人又哭又骂,兀地又笑,喉咙里像是卡了千万颗碎石片一样沙哑。
我小心翼翼地躲在大人身后,捏捏自己的麻布衫吸汗。“她不会是疯了吧?”我问周围看热闹的山民们,他们没有一个人听到我说话,他们只是张着血盆大口,将污浊的空气夹着零星的唾沫吞进又吐出,脸上的笑容混着得意的打趣的情绪。
阿妮听到了我的问题,她忽地停止了哭闹,平静的眼睛依旧充血,她并无波澜地对着我说:“我没疯,你来陪我说说话。”她好看的手指点了点我在的方向,示意我靠近她,人群中声音渐小,最后消失殆尽,我望着她那张失去灵魂的面庞,心里打着鼓,脚步也未移动分毫,还是何建平用手敲了我那么一下,我才反应过来朝着她走去,她忽然对我笑了一下,何建平看着阿妮好像愿意和我交流的样子,就把草屋留给了我跟阿妮。
那群笑得十分可怖的大人们走了,这草屋确确实实只有我和阿妮两个人了。空气中忽然荡来一股忍冬花的气味,我把眼睛四处张望着,就是不看阿妮——她的表情实在奇怪,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两种不同的情绪堆在脸上让我难过极了,我从心底感到一阵凉意,阿妮哑着嗓子低低地说:“你知道什么是音乐吗?”我听到这两个字懵了一下,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脑子里立即浮现山里人山歌互答的样子,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实在太让人难过了,我不敢回答她,也不能回答她。
阿妮没有在乎我的沉默,她自顾自地说着:“音乐啊,我是音乐老师,是知青,是个有夫之妇,我很爱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也很爱我,我们常常在一起谈论冰心跟音乐,可是时间变了,我的处境也变了,我现在就是想着怎么逃走,但是这大概是不可能了的。”她顿了顿,接着唱了起来:“躲开相思,披上裘儿,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小径里明月相窥,枯枝——在雪地上,又纵横地写遍了相思。”
我实在听不明白,也不懂,只知道有个“相思”,又联想她说她和丈夫恩爱,想必是念着她的夫了,我默不作声,只把头低低地垂着。
阿妮喘着气,接着说:“这是冰心的一首爱情诗《相思》,当时的人多遑论冰心,要么敬佩她才气,要么嫉妒她抹黑她,总有人深爱她。”她顿了顿,留了一点空荡给我,我抓紧时间想这番话的意思,大概明白了不少,心里又惊讶她的镇定。
我见过太多女人被拐上来哭得死去活来的癫狂模样,她们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傻的傻,没有一个女人像阿妮这样,又是音乐又是诗,全然不顾身后事极尽所能地活得舒适,我突然有些好奇她的真名,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阿妮看着我只是笑,摇摇头,态度亲昵又冷漠。
我撇了撇嘴,没有强求。只是觉得时间像奔腾在脚边的河水一般,我该回家了,在这之前我得向何建平汇报我的“业绩”,我把面转向阿妮,示意我要回家了,她忽地拦住我,泪眼婆娑,“我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但是求你常来陪我,好吗?”我点了点头,尽管她的双眼呆滞让我分不清她的情绪,尽管她面色苍白让我难以窥见她的真心,我还是同意了,尽管我们素昧平生。
我走了,我来的时候夏日炎炎,太阳高高地挂在这青天白日,现在却只见得那落日的一点点影子残存在无尽的黄蓝云彩周围了。
阿妮和何建平结婚了,没有人觉得是我的“功劳”,也没有人再提到我,但是我和阿妮依旧有来往,她身上的有些地方真吸引人,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特别,如果硬要说的话,她的眼神总是古潭般平静,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后来的后来,我长大了,过着自己的日子,很少去探望阿妮了,阿妮跟何建平也生了两个大胖小子。我那时在县里读书,所以很少见到阿妮了,印象中她是一个不胖不瘦的身材,脸部有点小小的肉,但是上次回山时,她已然瘦的让人觉得她的影子都要消失那样可怖了,山里人对她也多是闭口不提或者意见颇多,“她啊,整天抱着她的那两个孩子,两只眼睛呆愣愣地看着远山,什么活也不干,这还得是何建平人好,这要换我,早就给她颜色看看了。”
我突然很想见见她,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喜欢冰心跟音乐,是不是还无法释怀,但是我又期待又害怕,心里一面打着鼓,一面又像置身在温热的水里,又胀又酸。
我到底还是没有去。
但是我听到了一个关于阿妮的噩耗,阿妮死了,她是自杀的,床上是一瓶百草枯,她怀里抱着她的那两个她不洁的象征和一封给我的信,关于“不洁”,是她在信里对我说的,她说,她当初就应该早点归天,是她多活了这几年的光阴,她还说让我好好用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读懂她热爱的冰心,信的落款是黄秋珊。
黄秋珊,黄秋珊……我反复诵读着这个名字,觉得世界开始在我眼前模糊一片,我不知道阿妮是什么样的人,但她待我很好,这是阿姆死后唯一待我不求回报的好的素昧平生的年轻女人,我有很多次大雪夜没有温暖的被褥,她把她的被褥给我;何建平出山时总带回一些新奇的玩意儿给她,她就给我解闷;她还告诉我要好好读书,要变成一个有学问的人……
这个女人,活得短暂又清醒,将名节风骨看得比命都重要,她大概是第二个“冰心”的罢,“一片冰心在玉壶”的那个冰心。
夕阳里,忍冬花的气味盈盈浮动,我跪在黄秋珊的墓前,唱了一首冰心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