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陈凯歌的电影一路高开低走，才华止于《霸王别姬》；还有人说陈凯歌最擅长拍“半部好电影”，凡是他插手改编的剧本基本与精品无缘。说实话我一向不信诸如此类的极端评价，《无极》之后毕竟还有《搜索》。直到我带着满心期望等到了《道士下山》。然后我信了。
所以当《妖猫传》将要上映的时候，我的内心波澜不惊。陈凯歌的电影一向是美学盛宴，可我偏偏更在意故事。近年来我越发觉得陈凯歌是个不太会讲故事的人，不是说故事本身不好，而是他的故事往往太满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艺术家大抵都有这个毛病，满心满眼的情怀安放不开，总得借着什么抒发出来。所以绘画界有了印象派，所以文学界有了意识流，所以陈凯歌拍了东方奇幻。
不巧这个类型一向是个雷区，举目回望这些年的国产电影，奇幻玄幻类型里不是烂片的寥寥无几。
综合了以上几点，《妖猫传》似乎只剩下画面值得期待，由此我险些与它擦肩而过。所幸我没经历过《芳华》的年代，也痛心《心理罪》的删减，挑挑拣拣，最后还是看了《妖猫传》。
现在，当我一遍又一遍回味了这部电影，沉淀下来坐在这里的时候，我想，我要收回以上所有的话。
《妖猫传》讲的不是降妖除魔，而是一段灵感来自历史的奇幻推理故事。剧本改编自日本魔幻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讲的是倭国僧人空海，不远万里来到大唐找寻无上密，恰逢妖猫作乱，他与诗人白居易一起拨开迷雾，寻得真相。
实际上，空海和白居易并非是绝对的主角，他们是串起整个故事的线索。
故事从妖猫作乱讲起，前朝旧事被重提，三十年岁月里积攒的尘土被吹散，原来这是个关于杨玉环的故事。她是怎么死的，她的死里有怎样的隐情？白居易发问了，然后视野穿越流光，他和我们都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大唐。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幻想自己生活在玄宗的时代。”
这是电影中白乐天的台词，可我想，无论白居易是否真的这样想过，至少这是陈凯歌的心声。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对盛唐气象爱到痴迷，他不会花费六年的时间，去建造那个仅仅用来拍摄的“长安城”。即便很多画面在你眼前一闪而过，即便你根本就不会去留意。
拍进镜头的是道具、是布景、是刚刚才建好的屋棱，简而言之，都是假的。可大唐是真的，长安城是真的，李隆基和杨玉环是真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是这部电影自始至终都在讨论的命题。
电影的开篇就提到了幻术。空海自以为识破了黄鹤在街头的幻术戏法，转过身却发现自己也中了幻术。他向黄鹤讨教幻术的奥秘，黄鹤对他说，幻术里面也有真实。你以为幻术全是假象，才会看不见这一点真实。
有多少人对幻象飞蛾扑火，就有多少人对幻象嗤之以鼻。可他们都错了，拨云才能见日，最真实的东西总是掩映在尘世繁杂之下。
就像唐玄宗对杨贵妃的爱，不全是真的，可也真的爱过。他不肯为杨玉环放弃江山，也不肯让世人唾弃自己薄情寡义，所以假借幻术让杨玉环怀着对爱的期冀死去。但从前的日子都是真的，她为他“渔阳鼙鼓动地来”，他为她“惊破霓裳羽衣曲”。正是有过这一点真情，故事才会显得这般凄美绝艳。
电影塑造了很多人物，着墨轻重不一，却各有出彩。呢喃着“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春琴，酒池边恃才傲物放荡不羁的李白，深谙帝王心术的李隆基，痴心一片的遣唐使晁衡，还有飞扬跳脱、朝气美好的白鹤少年——白龙和丹龙。
有人诟病白鹤少年的转变太过牵强，我倒觉得，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情境之下，他的转变理所当然。杨玉环是个符号化的存在，她代表了盛唐气象，代表了美。试想，当这样一个震撼人心的存在走到你面前，用春风般的语调安慰你，与你讲述她同样灰暗的过去，你是否也会与白龙一样，在那一刻死心塌地地爱上她。
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足够合理的解释。很多人爱着杨玉环，他们爱的其实并非只是一个女人，还有盛世芳华，还有平和从容，还有美与善。
当空海和白居易终于完全解开了三十年前贵妃之死的隐秘，故事也就走到了尾声。白居易的《长恨歌》一字不改，空海也找到了他的的无上密，结局诸多圆满，陈凯歌想要讲述的道理却远远没有结束。
不会有结束，一切都追随着电影的余韵久久盘旋。无上密是什么，是看破虚实真假，也接受虚实真假，是坦然面对一切，是一颗足够宁静的心。所以《妖猫传》乍看是个魔幻推理故事，再看像个爱情故事，但最终还是陈凯歌的大唐故事，是他的大唐梦，是他寄托情怀的一枝牡丹。
电影里，杨玉环对李白说：“大唐有了你，才真的了不起。”
华丽的宫宇和妍丽的姿容堆砌不起一个盛世，一个伟大的时代需要灵魂，李白只是这灵魂的一部分，千千万万的文人也只是这灵魂的一部分。大唐的灵魂内核在于包容，否则如何容得下李白的“散发弄扁舟”，如何吸引“四方来贺万国来朝”。大唐是包容造就的盛世，这是大唐的无上密，也应该成为当今华夏的无上密。
当然了，《妖猫传》绝非完美。情节衔接生硬，故事散乱，核心价值观不够明晰，这些都是电影的硬伤。在我看来，《妖猫传》依然有些用力过猛，陈凯歌又一次把太多的道理装进了一只匣子，反倒让人一眼看不到重点，有些无所适从。电影中特效最集中的一个场景“极乐之宴”，美则美矣，只是显得浮华，过而不及了。
作家以笔写心，那么对于一个导演而言，电影就是他的笔。在我眼中，好的电影就是一个导演的灵魂碎片，不仅倾注了心血，也是导演对于人生的阐述。陈凯歌大半辈子里拍的这些电影，无论口碑票房与否，大抵都不妨碍他以笔写心。他想要融入商业化的市场，可也不愿放弃自己执着的那点风骨，所以他一次次的失败了，但我觉得，他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抛开画面不谈，《妖猫传》是一部不太像是出自陈凯歌之手的电影。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部电影里，几乎没有露骨的说教。陈凯歌一改之前动辄大段说教的风格，老老实实讲了个故事，可他并非放弃了价值观的植入，而是选择把情怀藏在故事里，让人自己去发现，自己去参悟。
所以《妖猫传》绝非烂片，我想，陈凯歌只是把它的一部分美藏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