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曾说:“双目失明的汉密尔顿为什么还坐在黑灯瞎火里写十四行诗,这就叫‘自我’”。
这句话曾被我多次引用,但说实话,我并不清楚那个瞎子汉密尔顿写过什么十四行诗,我只知道NBA有个汉密尔顿,外号面具侠,看家本领是中距离急停跳投,拥有2004年总冠军戒指,并且入选过3届全明星阵容——但是慢着,好像跑题了。在看到王小波关于自我的解释之前,其实我也没太明白自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那句话说得真好,一下子便将自我的含义简而概之,且意味深长。从此我就印象深刻,写稿子编不下去了,便祭出这句话来撑门面,屡试不爽。
可游戏中没有自我,想想看,游戏里那些被你控制的角色,它们可没有思考和自主的权利。而那些不受你操控的NPC们,则会按照程序员一开始为它们设计的程序运行。总之,这是一个完全模拟的世界,没有任何自我可言。但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游戏中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人儿没有自我,但控制它们的玩家,却是有自我的。
多年以前的游戏方式主要还是练级,那时候还不曾有“代练”这种生物,游戏中等级高的家伙们,必然是自己通宵达旦练出来的,而另一些人则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被甩开了距离,沦为被虐的对象。同一款游戏为什么有些人能够强顶疲劳和腰酸背痛练级,而另一些人每天晚上9点一到就要上床睡觉?套用王小波说汉密尔顿的那句话,这就叫“自我”。然后网游开始了道具收费的时代,玩家们只要肯掏钱,就不用付出那么多时间或者说“自我”就能在游戏中变得很好很强大。在这一转变中,玩家身上的“自我”在游戏中变质了,或者说,它变成了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人们打通《超级马里奥兄弟》第一关平均用时1分30秒,《愤怒的小鸟》第一关却仅需10秒。这就是现代游戏的核心理念之一:让玩家最快、最简洁地获得一定成就,并且付钱。
以前的游戏理念很古朴,游戏设计师们讲究的是风雨后才能见彩虹,而现在的理念则很实在,给钱你就能见彩虹。我有幸在互联网公司上过几年班,这里的人们习惯把自己上班的部门称之为互联网产品团队,并且这些团队都有统一的座右铭:一切以用户为中心。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咱们这般做产品的人啥都不是,用户才是亲爹,他要什么我们就得提供什么,不然就是不孝子。除了这一共同点,它们还都喜欢搞所谓的用户调查,认为调查结果神圣不可侵犯,一切以它为准。事实上这么做的团队大多死的很惨,而那些有着自我意识的团队的产品则活得很好。不信你看乔布斯在给苹果的产品定价的时候,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么;或者韩国人在设计砖板一样大屏幕的三星手机时,会咨询你手太小根本拿不下么?
这段时间我不用去公司上班,倒是落得清闲,一般我会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后出门买菜做饭,打开空调玩DOTA,累了就切个西瓜,边吃边看美剧,成为一个十足的宅男。逐渐的,我发现我的生物钟慢慢在变化,比如昨天我是下午1点起床的,今天就得2点才起床,明天定然能睡到3点,而睡觉的时间也在逐渐向后推移,甚至推移到了早晨6点。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奇妙的体验,多少年来,我都不曾看到太阳刚刚升起的景色,那阳光虽然温暖却也让我感到晃眼,好像一切都不太真实,也没见过小区里大大小小的胖子在痛苦的晨跑,他们颤颤巍巍的跑步姿势让我觉得可怜又可叹。
我曾经对朝九晚五的生活感到厌倦,一度憎恶这种方式,毫无新意。然而我现在意识到,它虽令人痛苦,却一直在束缚我的作息时间,使得我的生活有规律可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好像撞到了某个机关,我的脑海中突然“叮”的一声,就像当年玩《奇迹》时宝石掉落的声音,我就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目前的生活是不对的。这对我来说就是自我的沦丧,在这漫长的不知不觉中,我一直渴求着什么不同寻常之物却一无所获,于是逐渐变成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有自我的人是不会有我这般的迷惘的,想想坐在黑暗里的汉密尔顿,仍旧在写他不为人知的十四行诗,因为这是能给他的生命带来抚慰的东西,能让他的生命充满激情的东西。我只好想起多年以前在蜈蚣洞里砍怪,在猪洞里烧猪,满面油光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时候我的确是个自我的人,经常胯着千金马,身穿愤怒套,手持炎魔锤,在荆棘谷里杀小号。有人不服气把我的劣行发到NGA的风纪区,我则大言不惭的回复道:蠢货!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
而如今,我的生活和绝大部分游戏差不多,关于“自我”的部分正在逐渐萎缩,越来越像放在冰箱里太久了的都脱了水的蔬菜。歌德曾说过这么一句话:过于敏感的良心,若不被伟大的活动力保持平衡,是会造成忧郁的人的。当然他说的是德语,被人翻译成中文是这个样子,如果换成我来翻译,这句话可能是这样:过于敏感的心,若不被强大的执行力保持平衡,是会造成忧郁的人的。我有几位朋友就得了抑郁症,整天闷闷不乐,不让人碰,不让人问,严重的还在玩自杀。我想,他们和我一样,在一定程度上都丧失了自我而感到迷惘。一切如同万能青年旅店在《秦皇岛》里唱得那样: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还是看不清
在那些时刻
遮蔽我们黑暗的心
究竟是什么
而在这些时刻,我是多么的羡慕那位神秘的失明的汉密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