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 娘 家
顾 冰
老钱九十岁了，身体越来越坏，记性也越来越差，但他有一个心愿，却越来越强烈，就是在有生之年，再回娘家看看。他说，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银行，就是他的娘家。
经历了五千年风雨的土地，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终于从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中醒来，披上了灿烂的阳光。这一年，老钱还是风华正茂的小钱，刚刚跨出学校门，那时，新中国一贫如洗，百废待兴，各行各业极需建设人才，仅有初中文化的老钱，竟被看作是知识分子，成了抢手货。县政府挑他去做文书，小学要他去做孩子王，但最终，他却选择进了银行。
有人说，做文书，好比爬上了当官的梯子，日后能飞黄腾达，做教师，崇高而神圣，受人尊敬，而银行工作单调枯燥，责任重，风险大，一个个身强力壮进去，一个个干枯料憔出来，你为啥不吃肥肉，而偏要嚼骨头？
老钱有他自己的想法。那是几年前的事。他爷爷得霍乱病死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向地主借了高利贷钱，葬了爷爷。那高利贷，像水里的稻草，越拖越重，越还越多。那年除夕，地主催债，他父亲无力偿还，竟被打了一顿，从此，卧病在床，又无钱医治，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在他幼小的心里，恨透了这吃人的高利贷，而今，他想要捧起人民自己的算盘，为老百姓谋利，为新中国建设出力。
就这样，老钱跨进了银行的大门。其实，说是大门，实际并不大。老钱所在的银行，在湖塘镇下塘街，街上，店铺屈指可数，街面，宽度不足五丈，行人，更是寥寥无几。银行朝西，也就二间门面，门面既不豪华，更不气派，与农家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木门上包了一层铁皮。走进大门，是一节高高的油漆斑驳的柜台，因为没有窗户，屋内光线暗淡。柜台里，摆放着三四张破旧不堪的桌子，几个戴着眼镜的人，低着头，弓着背，在劈劈啪啪地打着算盘，哗啦哗啦地翻着账页，见到有客户进来，便把笔往耳朵上一夹，从镜片后投过一个不温不火的目光。
那时，银行不光落后，而且艰苦。刚进行那阵，老钱负责往乡镇信用社送现钞，通常，都是靠二条腿步行，因为有的乡镇距离较远，他们往往天不明就要动身，要到天黑才能回来。你想想，背着几十斤重的钞票，来回要走百十里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况。要是晴天还好，如果遇到坏天，他们只能顶风冒雨，披雪踏冰。岁末这天，别人能按时下班，与家人团聚，他们却仍在奋战，银行里，彻夜灯火通明，为了搞年终决算，不停的算盘声，一直要响到天明。
银行工作虽说辛苦，但也有快乐。刚解放那会儿，武进县基本没什么工业，仅有几个较大的乡镇，有一些铁木业社，也就能打打锄头镰刀，湖塘虽有纺织之乡古称，但也只有零星的几个家庭作坊。几十年里，老钱亲眼所见，由于银行的支持，县里建起了柴油机厂、钢厂、红旗布厂等一大批骨干企业，使武进跻身于全国先进县行列。改革开放后，银行更是为武进的腾飞，插上了强劲的翅膀。不过，因为老钱退休了，脑子又不灵了，这些辉煌的业绩，他想说，但数不过来，也说不上来。
退休近三十年，老钱不是没想过，要回娘家看看，只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特别是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平时，连家人都不认得，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所以，很多年没去过自己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老钱眼前的事不记得，过去的事，却记得清清楚楚，他一刻也不曾忘记，那个为它奋斗为它骄傲的地方。
老钱的家在乡下，这天，他拦了辆出租车，找娘家去。上了车，驾驶员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武进工商银行，他知道，他退休后不久，自己的单位，就由人民银行改为工商银行。
不多会儿功夫，出租车就在一座大楼前停下。老钱下了车，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闪烁着银光的大楼，它一共六层，虽然比不上摩天大厦雄伟，但也气派非凡，矗立在十字路口，与周围的建筑相比，犹如鹤立鸡群，十分壮观，惹人注目。大门上沿，是一行醒目的工商银行几个大字。大门一侧，有一斜坡，二边有不锈钢护栏，那是做什么用的呢？老钱正感到疑惑，一位穿着银行制服的姑娘告诉他，那是残疾人通道，方便行动有障碍的人。走近大门，他正要去推门，那门，竟自动地开了，那位姑娘立刻过来，搀着他往里走。他甚觉好奇，只知道童话故事里说，口念芝麻开门的咒语，门便会自动启开，难道这门，也施了什么魔法？进了大门，是一个比蓝球场还大的厅堂，地上不知铺的什么，油光锃亮，能照出人影。刚才进门时搀扶他的姑娘，扶他在椅子上坐下，给他端来一杯水，柔声地问他:大爷，需要我为你提供什么服务？老钱说，我就看看。好的，你随便看。于是，老钱走向柜台，细细地看起来。这一看，把老钱看呆了。只见柜台内，每个人的桌上，都摆着一个方方的，扁扁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一个不大的的匣子里，像变戏法似地吐出钱来，令人眼花瞭乱，然后，往槽里一插，钞票就捆扎得整整齐齐。这又是老钱见所未见的，从前，人练得手指长了老茧，也没有这么快啊！更令老钱不解的是，他双眼搜视了整个营业大厅，也没有看到一把算盘，他寻思，点钞，打算盘，是银行职工二样必备的基本功，现在，他们既不用点钞票，又不用打算盘，这还是银行吗？
当得知老钱是素未谋面的银行老员工，那位姑娘愈加亲切，说，老前辈，如今，咱行里与你们那时候比，变化真是太大了，你难得来，我领你好好参观参观。
于是，他们来到了职工活动室。那里面，有健身器材，有乒乓球台，有阅览室，还有棋牌室。接着，他们又到了荣誉室，荣誉室里，奖状，奖杯，奖旗琳琅满目，姑娘介绍说，武进工商银行的业绩，多年来，在全省一直名列前茅，这得益于上级领导，员工努力，更离不开历任老行长和一代代员工打下的基础。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老钱恍若隔世，虽然令他惊奇，令他振奋，但他觉得，这不是他的娘家，他记忆中的娘家，是梦牵魂萦的湖塘镇下塘街那个家。
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这里确实是你的娘家，但是，这是新家，我们的老家还在，我这就带你去。
当他俩走近那所历经风霜的老银行房子，它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依然默默地瑟缩在那里，尽管它早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但它永远镌刻在一个银行老员工的梦里，也重新又回到新员工的心里，从而让他们深切懂得，一个经过了七十年的岁月而得出的道理。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娘家！老钱一下子认了出来，他禁不住二行热泪，夺眶而出，蹒跚地扑过去，深情抚摸浸染着苍桑的大门，喃喃地说:我到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