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三点十七分

打捞船的探照灯刺破千米深的黑暗时,那枚怀表正悬在沉船的舷窗旁,像一粒被时间遗忘的星辰。

小林趴在观察舱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玻璃。屏幕上,机械臂的钳爪正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模糊的金属光泽——三天前,“深海之眼”探测器传回的影像里,这枚银质怀表在暗流中微微晃动,表盘的蓝宝石玻璃裂了蛛网,指针却诡异地凝固在一个角度:短针指3,长针指17,三点十七分。

“稳住,左边一点……对,夹住表链。”耳机里传来老陈的声音,带着水下作业特有的电流杂音。老陈是打捞队的队长,干这行三十年,见过沉船里的金币、手枪、孩童的布偶,却没见过百年后还“停”得这么整齐的怀表。“小心表盖,别碰坏了。”

机械爪缓缓升起,怀表离开它沉睡百年的黑暗。当它被提出水面,搁在实验室的白色操作台上时,小林才看清它的模样:直径四厘米的银质表壳,边缘有细密的缠枝纹,背面刻着一艘扬帆的小船,船帆上隐约有个“A”字。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表盖内侧,用极小的花体字刻着三个字,氧化的铜绿让字迹有些模糊,但仔细辨认,能看出是:“致安娜”。

“1912年的沉船,‘海鸥号’,英国商船,”老陈翻着泛黄的档案,“当年4月从南安普顿出发,原定去纽约,中途遇上风暴,在北大西洋失联,船上127人,无一生还。”他顿了顿,指着档案里的一张乘客名单复印件,“你看,这里有个亚瑟·格兰特,机械师,年龄28岁。”

小林的手指拂过怀表的表盖,冰凉的金属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她想起探测器传回的影像:怀表悬在舷窗旁,而舷窗里,隐约能看到一只手的轮廓,像是有人曾死死抓着窗框,最终无力垂下。那只手,会是亚瑟·格兰特吗?而“安娜”,又是谁?

档案室在市立图书馆的三楼,积满灰尘的铁柜里藏着一百年前的港口记录。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听小林问起1912年的“海鸥号”和叫安娜的女人,推了推眼镜:“安娜……等一下,好像有这么个人。”她从最底层的柜子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标签写着“港口常客——未具名女士”。

纸袋里是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还有一本泛黄的日记。照片上的女人穿着1910年代的长裙,站在南安普顿港口的防波堤上,海风扬起她的裙摆和麻花辫,手里攥着一块手帕,眼睛望着远方的海平面。最早的一张是1912年5月,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最晚的一张是1968年,她坐在轮椅上,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皱纹,却依然望着大海,只是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日记的字迹从娟秀变得颤抖,墨水从蓝黑变成灰黑。小林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12年4月15日,“海鸥号”原定抵达纽约的日子。

“亚瑟说,等他回来,就用船上带回的咖啡豆煮咖啡给我喝。他走的时候,把他祖父传下来的怀表给了我,说‘让它替我数着日子,等我’。表盖里刻了我的名字,他说那是‘时间的承诺’。可今天港口的船都靠岸了,没有‘海鸥号’。”

下一页是4月20日:“船长说风暴太大,可能延误。亚瑟会没事的,他那么会修机器,连怀表的齿轮都能拆了重装,怎么会让自己有事?”

5月10日:“报纸说‘海鸥号’失联了。港口的人都在议论,说可能沉了。我不信。亚瑟说过三点十七分的阳光最好看,等他回来,我们要在那个时候去海边散步。他不会食言的。”

日记断断续续记到1972年,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洇开了一片:“今天三点十七分,海还是蓝的。”旁边贴着一张小纸条,是港口钟表匠的收据,日期是1971年,项目是“修理旧怀表”——不是小林手里这枚,而是另一块。

“她每天都来,”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回忆,“从二十几岁到八十几岁,雷打不动。我们都叫她‘等海的安娜’。她总坐在港口的老灯塔下,带着一个布包,里面有块旧怀表——后来表针坏了,她就每天看港口的钟楼。一到三点十七分,她就站起来,朝大海挥挥手,好像在跟谁打招呼。”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海鸥号’沉了,劝过她,可她不听。她说,亚瑟会回来的,他答应过。”

小林突然想起怀表的指针——三点十七分。原来不是停摆,是亚瑟和安娜的约定。

1912年的春天,南安普顿的港口开满了风信子。亚瑟·格兰特第一次见到安娜·怀特,就是在码头的花摊前。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蹲在地上挑花,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一把金粉。亚瑟刚修好了花摊老板的座钟,老板塞给他一束风信子当谢礼,他红着脸递过去:“小姐,你的裙子和这花很配。”

安娜接过花,笑了:“谢谢。我叫安娜,在码头的钟表店帮忙。”

亚瑟的脸更红了。他是“海鸥号”的机械师,刚结束上一趟航行,下一趟要去纽约,三个月后回来。那天下午,他们沿着港口走了很久,从钟楼走到防波堤,钟楼敲响三点十七分时,安娜突然停下来:“你看,这个时间的阳光正好照在海面上,像碎金子。”她转头看亚瑟,眼睛亮晶晶的,“等你回来,我们在这个时间来看海,好不好?”

亚瑟用力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打开表盖,里面是他自己刻的小船:“这是我祖父的怀表,送给你。”他指着表盖内侧,那里原本是空的,“等我回来,我要在这里刻上你的名字,让它替我们记住时间。”

安娜把怀表贴在胸口,暖烘烘的。“不用等回来,”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现在就刻吧。”

后来,亚瑟真的在表盖内侧刻了“致安娜”三个字。他说:“等我到了纽约,就给你写信,告诉你那边的海是什么颜色。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在三点十七分的时候,让牧师宣布我们是夫妻。”

1912年4月10日,“海鸥号”起航。安娜去送他,站在码头,手里攥着那枚怀表。亚瑟站在甲板上,朝她挥手,阳光正好照在海面上,碎金一样。船鸣笛时,安娜打开怀表,指针指向三点十七分。

她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看这个时间。

风暴来得很突然。4月16日深夜,北大西洋的海浪像愤怒的巨兽,拍打着“海鸥号”的船身。亚瑟正在机房检查引擎,突然一声巨响,船身剧烈倾斜,海水从裂缝里涌进来。警报声、尖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甲板上乱成一团。

“快!去救生艇!”大副在喊。亚瑟抓起工具箱,却想起什么,转身跑回船舱——他的行李箱里,有给安娜买的纽约地图,还有一块新的蓝宝石玻璃,准备回来给她换怀表的表镜。

海水已经漫到膝盖,冰冷刺骨。他摸到行李箱,刚把地图和玻璃塞进怀里,船身又是一阵剧烈的倾斜,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头撞到铁架,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亚瑟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怀表的夜光指针在微弱地发光——三点十七分。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腿被卡住了。海水还在上涨,冰冷地舔舐着他的下巴。他摸出怀里的怀表,打开表盖,“致安娜”三个字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安娜……”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他想起她在码头挥手的样子,想起她浅蓝色的连衣裙,想起三点十七分的阳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怀表举过头顶,好像这样她就能看到。海水涌入他的口鼻,意识渐渐模糊,怀表从他手中滑落,在黑暗的海水中缓缓下沉,指针在那一刻定格——三点十七分。

而此时的南安普顿,安娜正坐在钟表店的窗边,手里攥着亚瑟送的另一块怀表——那是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普通的铜表,却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她看着窗外的大海,等着“海鸥号”的消息。三点十七分,她打开怀表,指针平稳地走着,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像亚瑟的心跳。

她等了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港口的风信子开了又谢,钟楼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她从梳着麻花辫的姑娘,变成了扎着发髻的妇人,再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钟表店的老板换了三代,码头的工人走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她,每天准时出现在港口,三点十七分,朝大海挥挥手。

1968年的冬天,港口下了雪。安娜已经84岁了,走不动路,邻居推着轮椅陪她去港口。雪花落在她的围巾上,像撒了一把盐。三点十七分,她挣扎着站起来,朝大海挥挥手,然后慢慢坐下,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邻居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了那枚铜表,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

她等了五十六年。从青丝到白发,从春到冬,从希望到习惯,最后把等待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小林把怀表放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旁边放着安娜的照片和那本日记。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致安娜”三个字上,刻痕里的铜绿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

一个小女孩趴在展柜前,好奇地问妈妈:“妈妈,这个表为什么停在三点十七分呀?”

妈妈蹲下来,指着照片上的安娜:“因为有个叫安娜的奶奶,在这里等了一个人很久很久,三点十七分,是他们约定好见面的时间。”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他回来了吗?”

妈妈看着怀表,轻声说:“回来了。你看,他把时间带来了。”

深海的黑暗里,“海鸥号”的残骸依然沉睡,舷窗旁仿佛还有一只手的轮廓。而岸上的时光里,三点十七分的阳光依然照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等着两个相爱的人,在时间的尽头,终于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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