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表妹
疫情忽然来的这几年,让本来生活就没有节奏的我,更加混乱。其实说明白吧,这东西也只是把一部分人的手脚束缚住了而已,就像我,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拿着四五千的工资,在北京,我坐在路边抽着烟,一下子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看了看天空的满月,我拿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简单的问候了两句,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我过得真的不好,佯装了两句后,我妈忽的来了一句:“六子,感冒好点了吗。”
其实我并没有感冒,只是因为鼻腔和眼睛的神经被一种液体占领了,让我说话有些鼻塞,我还是破防了。
隔天就买了回家的票。
老规矩把亲戚们都拜访了一边,舅舅家在一个小镇子上,很宽的街道和干净路面和几年前大有出入,舅舅很热情的接待了我:“城里人终于舍得回来啦。”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给我倒上了酒,我愣了愣,也是,到了喝酒的年纪了,话没有说几句,就听见摔门的声音,她把书包在地上拖着,衣服也松松垮垮的在身上挂着,头发因为发育不良有点微黄,斜眼看着我。
舅舅大声呵斥:“看啥呢,都不知道叫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直接走进了房里。
舅舅骂骂咧咧的指着那个消瘦的背影:“越来越不像话了,见人都不叫。”
我笑道:“没想到英子都这么大了。”
舅舅猛喝一口酒:“可不,今年都上初二了。”
我记得我走的那年英子才九岁,但是她明显的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当时她才上一年级,我那会儿去接她放学,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里面,她非常的刺眼,明明小小的年纪,背却已经佝偻,眼睛歪斜着,走路摇摇晃晃,嘴角含糊的流着口水。
啊,我当时就在想:这孩子怎么这样。
英子是早产儿,是因为当年舅妈吃了药,其实她不应该出现吧,但是生命力顽强的她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
其实我就在想孩子,你来这世界干什么,干嘛啊。
“这娃我真的操碎心了,哎,看病花了不少钱。”
舅舅的话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得接老二放学了。”
“老二?”
“对,养了个男娃,你表弟。”
“舅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我去吧。”
“你怕认不出你表弟,我和你一块去吧。”
于是我带着舅舅,骑着摩托,没一会儿到了一个幼儿园门口,舅舅晕晕乎乎的给我指着人,我看他这样子还怕接不到孩子,谁知刚放学,一个小男孩就背着书包在门口站着了,我小小的一个,还挺懂事,然后朝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给老师说了一声,指了指我们,就跑了过来。
“爸爸。”
舅舅满脸笑意的把表弟抱起来:“哎呦,我娃今天也乖的很。”
“这是你姐姐。
小娃娃立马乖巧的喊人:“姐姐好。”
我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回了家我就先在舅舅家住了一晚,因为喝了酒,我感觉我做了好多的梦,一个接着一个,从我的高中到我的大学,从我的出生到我的死亡,我甚至梦见一群蛇,一堆尸体,意识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已经分不清梦了。
“张六同,还睡呢!”
迷迷糊糊的我感觉有人拍了我两巴掌:“你舅和人吵起来啦!”
这下我才清醒,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中午十一点,我立马穿好衣服冲了出去,一问详情竟然是在学校吵了起来。
我赶到的时候舅舅和一个老师吵的不可开交,表妹英子在一旁垂着头,只听见舅舅大声说着:“这娃一看就不是正常娃,什么叫就拍了两下!”
我见状连忙拉住舅舅,舅舅见我来,稍稍收了怒气:“亏得你还是人民教师!”
舅舅说完就拉着表妹气冲冲的走了,事后我才了解到,是因为舅舅怀疑那个老师体罚表妹,一时着急就冲去学校了。
“可是你这么一闹,谁还敢给英子教课?”
舅舅低下了头,拿起烟:“侄,要不你给娃补一补课。”
“我好多年都没碰课本了。”
“真的要给娃补一补了,再说也是娃自己想补。”
她自己想补课?我向表妹望去,她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机把脸挡的刚刚好,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现在的表妹从外表来看和普通的初中生没有差别,她表情平静的,好像刚才的争闹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行吧,刚好我暑假在这儿,让她星期一到星期六下午一点过来。”
舅舅瞬间喜上眉梢。
之后我就回家了,爸妈都在老家,我在县城一个人住,一个人总会感觉有些孤独,星期天,我家门口异常的热闹,我挣扎着一看,原来是狗市。
来来往往都是人,还有大大小小的狗,猫,鸡,鸭,虽然叫狗市,其实和花鸟市场差不多,但是只有星期天的上午才会有,我没有睡好,脑子浑浑噩噩的黏成一团,有点赌气的在狗市逛了逛。
有几个小猫甚是可爱,我问了问:“一只猫多钱。”
“二十。”
便宜的出奇,城里的猫都是宝贝,但是乡下猫不如狗值钱,我看着那只橘色的小猫,忽的就来了兴致:“行,就买这只了。”
于是我就有了一只小猫。
星期一,说好的一点,表妹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才到,看她背着书包还拿着画板,我就没有多说什么。
“快进来吧。”
我们一起坐在客厅,我给她拿了一个桃子,她摇着头:“不,我不吃。”
声音很小,而且她还戴着口罩,不仔细听就听不见,我把桃子放在一边:“你哪一门最差。”
“都挺差的,数学最差,我考都考不及格。”
说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了数学书,我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画的歪七扭八,小人和一些奇奇怪怪的语录,我看见有些好笑,毕竟我也干过这种事情。
我不禁调侃:“上课没少干别的事情啊。”
她也坦承:“我听不懂老师讲什么。”
我笑了笑,看了书的目录,我决定从我擅长的那一章开始补起,毕竟我也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数学了。
我给自己到了一杯水,给表妹拿了一瓶饮料,就开始装模作样的讲起课来,我讲的热火朝天,她也似懂非懂的点着头,看到好的反馈,我更有兴致了,不知不觉就讲多了一些。
“好了,先休息十分钟,你把这些题做一下,慢慢做,一会我检查。”
表妹看起来不想休息的样子,拿着数学书还在翻看,我心中一热:孩子虽然有点小问题,但是还是很认真的嘛。
于是我对她说:“没事不着急,你可以玩一会儿手机,休息一会儿。”
这时她才放下书,我忽的有一丝欣慰,不一会儿她开始做题,让我不解的是她一直带着口罩。
“做完了。”表妹小声说道。
我一检查,竟然只错了两个:“很棒啊,才错了两个,看来我讲课你听着不困了。”
表妹笑了,虽然她带着口罩,但是我能分辨出,她那弯弯的眼睛明显带着笑意。
随后的几天我和表妹相处的一直很愉快,我给她看我养的小猫,她罕见的摘下口罩:“这猫太瘦了,会不会有什么病啊。”
爱猫心切的我听不得这话:“你数学题都做不好说什么。”
表妹又带上了口罩,忽的我发现桌子卫生纸旁边是我星期一给她的桃子,之前我以为她拿走了,相处的愉快只是我的错觉。
下午我送走表妹,抱着我的小猫,确实买它的时候就不是很活泼,我对着猫咪自言自语:“猫猫,你不舒服吗。”谁知小猫开始在我怀里挣扎起来,我把它放在地上,它踉跄着走向猫砂盆,还没走到猫咪就开始咳嗽,然后就吐出了泡沫。
我带它去宠物医院一检查,原来小猫的肚子里有寄生虫,医生浅浅的又看了一眼我的猫:“没什么品种吧。”
“哦,是橘猫。”
“这么小的猫,又这么瘦,一般救不活。”
我的心凉了半截,医生给我推了一大堆药,我带着就回家了。
第二天表妹还是如约来了,这次她没有迟到,但是她还是没有摘下口罩,我检查了一下布置给她的作业,和往常一样全对,看着她本子上干净又整齐的笔迹,有看她数学书上的乱涂乱画,我又给她出了一道题,是我自己出的,书上没有答案。
“半个小时做出来。”
她开始装模作样,我开始给小猫喂药,小猫立马对我不亲近起来,它缩成一团,我在小猫的面前就像拿着斧头的巨人,随时都要了小猫的命。
半个小时过去了,给猫喂完药,我坐在表妹的身边,我撑着头,眉头紧皱,她果然,做不出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话来。
“你说谎。”
表妹还是不说话,她微微动了动,手里还是拿着笔,她还是不看我。
“你为什么不摘口罩。”
表妹又动了动,斜起眼睛看我,轻轻的把口罩拉了拉,坐在她旁边的我,立马闻见一股酸臭的味道,那是口水和唾液混合交织在口罩上的味道。
星期天给表妹放假,于是回老家见我爸妈一趟,我妈简单对我寒暄了几句就开始抱怨:“你干嘛揽你表妹那个活啊,你不知道那娃的情况。”
“妈,我看娃也想学。”
我妈摇摇头:“那娃当初出生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情况,天生脑子不好,将来只能嫁人了。”
听见我妈这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想起我在北京的那几年,我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就生怕他们觉得我过的不好,觉得我混的不好,让我回来。
“听妈的话,别给你表妹补了啊,好好在家歇几天。”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妈,我先走了,有事情。”
“哎,这孩子。”
我在路边等公交,脑子不受控制的就想很多,农村不读书的女孩子最后都去哪儿了,天生就得了寄生虫病的猫就应该安乐死吗,挣不到钱的我就去嫁人吧!
“姐。”
一个黏腻腻的声音在叫我,转头一看,竟然是表妹。
“你怎么在这。”
“我也去县城。”
表妹背着书包,戴着口罩,还是驼着背,她微黄的头发在阳光下更加营养不良,同情心泛滥的我开始心疼她起来。
“布置的作业写了吗。”
“写了。”
“好。”
等车的这几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直等到公交,表妹就坐在我旁边,她开始轻车熟路的玩手机,玩着玩着就轻车熟路的靠在公交的椅子上,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她刷抖音的笑声。
“你喜欢画画吗。”
“啊?”
“我说你喜欢画画吗。”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上绘画的兴趣班。”
“我奶奶让我去的。”
“你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没有。”
表妹开始低头看手机,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我到底在可怜她还是在可怜自己,所有人应该都是一个空壳吧,一层层的生活就像石头堆起来的也只是压力。
还有一周表妹的课就补完了,自从我知道她做的题都是抄的后,教她开始变成了对我的一种折磨,因为表妹真的什么都不会,而且她反应还慢,我得讲好多遍她才能听懂,慢慢的我的语气也开始严重:“讲了几遍了!”
“怎么还不会!”
“你要我说几遍。”
慢慢的表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我也变成了那个我最讨厌的老师,从来不夸奖我,从来不奖励我,眼里只有成绩,还有我永远做不对的题。
最后一天的时候,我问她:“你觉得你能考上高中吗?”
她摇摇头。
“那你……”
我想说那你以后怎么办,但是我也只是杞人忧天而已,表妹来我这儿补课要坐三十分钟的公交,舅舅一次也没有送过她,每次经过我们县的高中,上下学总会有家长,表妹走路摇摇晃晃,她在路上摇摇晃晃的,其实我有好几次看见她在县城,一个人,她好像一直在走,低着头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也只是看了看,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这次,舅舅来了,他开心的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教得好,我没有说什么,表妹又躲在后面了,我客套了几句,舅舅拿着烟就要走,他骑着摩托车,表妹坐在后面,第一次,我看见她摘了口罩,表妹回头看着我,对上目光的一瞬间,我发现,表妹一直是笑着的。
也是第一次,我惊奇的发现,表妹其实很漂亮,笑起来有两个虎牙。
心里有些郁闷,舅舅走后,我去便利店买了啤酒,等我摇晃到家里的时候,猫咪睡在门口,静静地,我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涩,它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我轻轻的抱起猫咪,它不在挣扎了,它浑身冰凉,我抱着猫咪,一直抱着。
很久以后,舅舅说表妹还是没有考上高中,又很久以后,舅舅说,表妹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