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不允许私家养鸡的。
孙子出世的时候,儿子回老家报喜,从老家带来了二十多只老母鸡。这些鸡都是给坐月子的儿媳补身子的,老家的习惯,天下最有营养的就是这黄灿灿的老母鸡汤了。
巧合的是,院子靠西南围墙角边有个养犬的笼子空着的,不大,约莫三个多平方的样子。鸡带回来就放养在里面。解开了绑在鸡翅膀、脚上的绳子,它们感觉像在老家的笼子里一样自由,也许因为它们自己认为能生蛋,觉得新主人会一如继往的宠爱它们,一进笼子便“咯咯咯咯”地叫得欢快,似乎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颠簸,到达了目的地,长长地叹一口气。
妻子是家里的总后勤,一大家子的吃喝,收捡,洗拖都落在她身上,添了孙子,就变成婆婆,奶奶了。身份高了的好处是更忙,楼上楼下跑,那“嗒嗒”的脚步声像一串永不停息的音符缭绕在室内,但忙得貌似晕头转向的她没忘笼子里的那些鸡,便将这充当刽子手的重任便交给了我。
我没杀过鸡,但知道怎么杀鸡。
儿时腊底,家里总是要杀几只鸡过年。大年三十的上午,母亲将准备接鸡血的大品碗里放点加了盐的水,菜刀在缸口荡来荡去荡得锋利,闪着寒光。完了,站在鸡罩边喊在踢毽子玩的我打下手,其实就是抓紧翅膀,鸡脚。每当见到母亲拔鸡颈上的绒毛时我便发悚,那感觉就像我去队里赤脚医生那里扎针,当医生手中的棉球在屁股上反复擦拭时,我就紧张,肌肉不由得收缩,我就开始恐惧,开始大叫,也常惹得那赤脚医生大笑:这小伢,针还没打叫什么?擦棉球疼吗?
擦棉球当然不疼,拔鸡毛时肯定疼了,但鸡的嘴巴被捏紧,它叫不出来,声音被闷在胸腔里,随着猩红的血汩汩而出。我的头总是扭在一边,不忍直视,直到母亲喊好了好了,松手,然后会看见母亲用带血的菜刀在地上划上斜十字,嘴里还叨叨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
一碗菜也不容易,有时是一个生命吞噬另一条生命,像电视里的动物世界。
可以享受美味,却不忍动刀子。我便去小区对面,花几块钱将妻子交给我的重任转让给屠宰家禽的人了。
拧着毛鸡去,回来时拧着光鸡。
笼小鸡多,刚开始时很方便抓捉,那些鸡还以为给它们喂食呢,依旧开心地“咯咯哒”着,直到同伴越来越少时才感觉到惊恐。我一沾到笼子边,它们就拼命的朝墙角边挤,紧张地叫个不停。没办法,我只得将大半个身子钻进笼子里,它们在面前窜来窜去,不时地扑打着翅膀,那眼神里还透着悲哀。此时的我不要说杀鸡,就连捉也有点迟疑了,不知道从哪一只下手。
终于在我迟疑的片刻,有三只鸡从我的胯下钻出,扑腾在小院子里。我赶紧关上院门,来捉这几只反抗的飞禽,但有两只已钻到堆得老高的杂物下面,还有一只已飞上墙头,在上面潇洒的踱着方步,嘴里不停地向我宣示着不满。
楼上妻子的头伸出窗户,责怪我,能做什么事情?捉个鸡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看你怎么捉到?
是啊,记得以前家里来了贵客母亲也要杀鸡的,她准备好竹筢子,舀一瓢小麦或玉米,嘴里“啄啄”地一使唤,家里的鸡就四面八方地赶回来了,围在她四周,伸长着脖子,看她的手势,食一触地,便迅速地去啄,全然不顾危险已从天而降。
现在我不仅没有麦子、玉米,更没有竹筢,我只能去门外将围墙上踱步的鸡哄到院子里。其实即使有也没用了,它已不相信我了,在我出门的那一刻,它像只战斗机俯冲下来,在我还没有看清它的身体时,已消失在邻家的巷子里了。
找了几个圈子也不见它的踪影,像空气般在我的视现中消失。我叹口气,做我该做的事情去了。
晚上回家问妻子,鸡捉到没有。她开心地说,三只都捉到了,儿子他们捉的,那口气有点对我不屑的意味。我还听说,那只跑了的鸡天一黑也踱回来了,在门外来来去去地晃悠着,侄女下班归来,门一开它就钻进来了。儿子还说,捉进笼子里就看它下了一个蛋。
那一刻我竟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心酸。这鸡啊,像不像软弱的人性,生来就逃脱不了被欺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