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结识木先生源于最俗气的桥段,那天阳光并不好,而木先生的笑却不偏不倚落在乌云间洒下的阳光里。那时的金小姐谈论起这件事时脸上总带着一丝骄傲的笑,仿佛那是这世间只有她一人欣赏过的绝伦风景。而多年之后她坐在同样的位置,却玩笑说只要是那个人,也许淋一身鸟粪也会是一道景色。
其实与金小姐的联系中断了许多年,这些年我规规矩矩地活着,她却不知在忙些什么,归来时却再没有从前的样子。记忆中的她总是热烈的,对各种动物如是,对我们这些朋友如是,对木先生更是。我责怪她这些年杳无音讯,却不想原本神采奕奕的她在那一瞬暗淡了许多。
“你知道吗,有时候不辞而别的人,只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却又无法好好道别。”良久,她说。
年轻的承诺大多是易碎的,年轻的灵魂也终究分道扬镳,她再也不堪兀自热烈的重负,也无法忍受失去自我的自己。所以她恶狠狠地切断了所有的过去,如同惩罚那个背弃信约的木先生,也如同惩罚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金小姐,甚至连带惩罚着我们这些知情人。她说那时的她就如同一个刚从惊心刺杀中逃离的高傲王者,毫不留情的将过去株连九族。她甚至残忍的欣赏着对自己的行刑,修饰艺术品一般精心雕琢,将那些残存过往从身上连皮带肉剜去,然后消失了三年,去找她所谓想要的自己。
第一年她去了日本,他们曾约定的樱花季与富士山下,自顾自饮着清酒,她想,昨晚上的神户牛肉何其好,而木先生最喜欢的便是牛肉;那只草莓大福似乎太大了,若木先生在,分一分大约正好;还有那一碗没吃完的拉面,过去她剩下的总会有木先生解决。她这么想着,却自嘲的一笑,伸手搅碎水中了富士山的倒影,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水面渐平,倒影渐清,她却背身离去,再不敢多看。
而后她去了西西里,学着玛莲娜飘摇地走过广场,也走过映衬着活火山的海岸线,吹海风吃炸海鲜饮啤酒。她想其实她并不喜欢啤酒,那味道刺激而苦涩,像极了她得知木先生背叛的那一晚,那消息锥心刺骨,像是在一瞬间撕裂了她所有的期盼。她回想着那种情绪,甚至自虐地模仿着那种感受,突然觉得连啤酒都不再那么苦涩。恰逢日落,她正想和夕阳喝多一杯却被海风吹得有些瑟缩飘忽,她算着与木先生分别后的日子,却数不清日夜,只知道那为了分别而剪短的头发,短了长,长了又剪,如今又在腰间。
最后她到达了非洲,喜爱动物的她梦中的天堂,落地之前她满心都是辽阔的草原,载歌载舞的人,自由奔腾的斑马。可当她真正走在她所期盼的乞力马扎罗之下,她感受到的却不是生命的伟大,不是自然的强悍,她说她感到害怕。她置身原野之间,发现连荒原的野草都足以将她淹没,她看不见边界,看不见隐藏在这一片飘摇金黄之中的危险,看不见人类文明的踪迹。她在这世界里脆弱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握住双手感受自己的体温,甚至不能确定如果她消失在此刻这世间会有几个人铭记她。我坐在她对面,却有种强烈的窒息感,这个我记忆里如同跳跳糖般甜蜜热烈的女孩,在这几年的细胞更迭中与过去南辕北辙。我一时语塞,看着她不断环绕着杯沿的食指,仿佛那杯不加糖的意式浓缩是一个孤独的黑洞。
“你知道吗?我很庆幸。”看着我诧异的表情,她继续说道。“我很庆幸,这一程我终于不再想起他了。我想,我大概曾是拼尽了性命的喜欢的,若非如此,哪来我这几年蚀骨的恨意。可我一边恨他,恨他将我与那些我原本瞧不上的人变做对手,甚至慢慢将我变做我瞧不上的样子;又一边念着他,记得他喜欢的东西,记得他的好与不好。可这一程,我面对着那蛮荒的强烈孤独感,却只记得盘算我如今剩下的东西,发现我早已经没有时间去患得患失。比起那些可能失去的,我更害怕我不曾拥有得到这些东西的能力,更害怕终会因此而没有东西可以失去,害怕这世间都不曾留有我的痕迹。而他,我曾不敢忘记他,就如同他是我身上唯一还能流血的伤口,消失就不能证明我活着。我原本也以为我这一生都会会日日想起,恨他,也惦记他。可我独自行走的这些年,从初初生活里日日都是他的影子到如今连恨都尝不出滋味,才发现就算离了他,一丝阳光的温度,穿过指间的海沙与微风,街角刺手的蔷薇与她的芬芳,每一件事都足以证明我真实而自在的活着,与他毫无关联的活着。所以当心里再也没有难舍的牵挂,这世上哪里还会有忍受不了的孤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