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参加告别仪式。
学院是提前两天就接到了通知的，时间、地点等等信息一清二楚。因为我们分管学院后勤的头儿要出差，然后副头儿要参加一个会议，我的顶头上司郑老师正在休假，于是只好派我去，而我才到学院报到一个月，好吗？凡事总有第一次，除了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也无他法。
我早早乘坐学院的轿车赶到医院的告别厅，既然是学院派我做代表，总不要迟到才好。
其实从昨晚，我就开始酝酿，毕竟我没有真正地见过人死后的样子， 我不会被吓哭吧？或者根本不敢进去告别厅？这样胡思乱想着就失眠了，不记得自己是几点睡着的，总之，早上醒来，我的头昏昏沉沉。
吴为教授曾在学院管理系任教多年，享年七十八岁，这是我提前打听到的全部消息。
按照指示牌，我一路找到4号告别厅。门口有人给了我一朵小白花，我学着旁人的样子别在左侧胸前的口袋里，然后缓步进入厅内。
高挂着的黑框照片是一位慈祥的老者，头发全白了，稍稍侧身微笑着，眼神犀利，鼻梁高耸……
逝者被安放在厅正中央的棺木中，周围有绿色的草木环绕，贴着两面的墙壁摆着八个花圈，从上面的挽联大致能看出有子女送的，有亲戚送的，有朋友送的……
哀乐响起，我的心情也随着音乐一起一伏。先是家属上前，一位白发老太太由一男一女搀扶，老太太经过时，用手摸了老伴儿的脸，另一手扶着棺木，不肯走开，我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发酸，家属们终于绕场后站在一旁，然后大家按顺序绕场一周，每个人都是先给逝者鞠一个躬，再把预先发的小白花摘下放在棺木旁的一个木制盒子里，最后和家属握手，说些保重、节哀的话。
经过逝者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化着妆，打着一层厚厚的粉，双颊还有些许腮红，脸上有极其细密的水滴，竟像是出汗了一样，身着藏青毛料西服，打着一条黑色的领带。
到和家属握手的时候，我感觉老太太的手异常冰凉，必是伤心过度，另外，可能是我多心，总感觉那身边的男子似乎是瞪了我一眼，让我颇为迷惑，心里也有些不快。
这个仪式用的是一个中型的厅，可以容纳下80人左右，但是全程下来也就十来个人参加，除了家属就是亲戚，我应该是唯一的单位代表。
仪式结束后，我步出告别厅，在门口看到司机老陈，我说：啊，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你在停车场等一下就好了？老陈说：能不能给我两分钟，我去鞠个躬就回，要不你到车里等我？我点头，却并不急于离开。见老陈急急地跑去了，鞠躬、放小白花和家属握手，还和那男子说了好几句话。
回学院的路上，我忍不住和老陈打听那男子是谁？老陈：吴教授的儿子，叫吴敏。我扭过头，老陈穿一件黑色夹克，年龄也有五十上下了，此刻他目视前方，神色有些悲伤。我终于脱口而出：刚刚那吴敏好像瞪了我一眼，这家人是不是脾气不好？没有礼貌！
我的猜测当然是错的，听完老陈给我讲的有关吴家的一些的过往，我真的很想向这一家人道歉，有这样的猜忌也是多么不应该！
吴为教授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在国外做过访问学者，在学院是以论文的质量高和数量之多著名的，第一批被评为教授，也是学科带头人，学生们也很爱听他的课，带的研究生也是顶呱呱的。
还曾经是学院里副校长的候选人，并且是呼声最高的那一个。然而，就在考察期内，吴为教授因为举报当时的校长贪污受贿而被雪藏，直到后来草草退休，郁郁寡欢。
校长也是最初那个一度力挺吴教授成为学科带头人的那位，在他看来，吴教授应该感恩戴德，当然后果是他始料未及的。
当时学院计划引进一套多媒体教学设备，时任校长、副校长、吴为教授和另外几位教授都是招投标小组的成员，一共推选了三种方案，最后中标的竟是第四家，价格奇高还是落后了很久的一套二手设备，安装到位后，根本无法正常使用。
没人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有吴教授，他在学院的内部网上实名发了一篇文章。
事发后，校长被免了职，不久就调走了。一个半月后新校长到任，并对副校长的人选进行了投票，另外一位比吴教授水平差很多的教授高票当选了新一任的副校长。
第二年，管理系解散，原有的一些生源并入其他系即可。吴教授不用再当学科带头人了，最后发展到研究生也不再用他带了。
本来还可以再干几年的吴教授自己提出提前退休，因为上班来，实在也没有太多的工作可以做了，而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
退休后，吴教授也帮着带带小孙女，还写了两本管理学方面的书。
按照惯例，以往学院同级别的教授过世了，应该由单位分管后勤的一把手到场，甚至校长、副校长本人，提前预定花圈，学院里发通知，派大巴车，组织没课的老师、学生一同去吊唁，校长要代表学校讲几句话，就逝者对学院作出的贡献予以肯定，对家属表示安慰，并提供一些物质上的抚慰……
上面这些为学院付出了几十年辛劳的吴教授和他的一家都没有享受到，唯一被派来参加仪式的代表就是我，一个才进学院一个月啥也不懂的跑后勤的小鬼。
拐进学院东门的时候，老陈不再说话，他脸上的怒气未消，我也不晓得怎样安慰他。
我默默下车，临进入学院主楼的时候，心里在想，每个人都有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吴教授，最后的时刻，会不会后悔？
无论怎样，我今天没有白来这个仪式上走一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