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幻之林] 幻境魔法师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

    我在马戏团搭建起的一个个造型奇特、色彩生动的帐篷间穿梭,浏览着帐篷入口处的告示牌,心里不断比较着哪个更值得体验一番。

    越来越西斜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渐渐拉长,我感到自己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今天已经玩得很开心了,再去一个帐篷就回家吧。于是我停下来环顾四周,打量着附近的帐篷。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那个略显瘦长的暮紫色与藏青色条纹相间缠绕的尖顶帐篷。

    我来到帐篷前,看到入口右边用银色绳挂着一个浅棕的木制告示牌,上面写着深紫色的字:

    幻境魔法师

    为你打造真实的幻境

    一个连在告示牌下方的翻转木挂牌上写着深蓝色的字:

    无客人

    欢迎进入

    帐篷入口处的彩色条纹帆布用银色绳向两边挂起,里面有一层光滑的银色布帘泛着水波光泽垂下,遮住了帐篷内的景象。一束橘红的阳光照在木牌上,那些字闪现出点点银光。

    看来是用魔法墨水写成的呢。我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撩开银色布帘走了进去。

    “欢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同时身后传来一声木牌翻动的声音——大概是翻到了“有客人”的一面。

    一股迷人而不浓烈的花香迎面扑来,帐篷内部看起来似乎比外观大,但给人以充实的感觉,虽然看不到照明的灯或蜡烛,却布满了柔和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的一张铺着米色桌布的长方形木桌,木桌后坐着一个身穿深蓝丝质长袍的年轻人。

    脚下是织有金色圆圈与星星相互环绕图案的褐色地毯,覆盖了帐篷里的每一处地面。我一边脚步无声地向前走,一边打量着四周。

    靠近入口的帐篷两侧挂着一些藤蔓缠绕形的画框,里面的画都是抽象图案——有的既像迷宫,又像瀑布;有的只是一些粗细不同的线条与大小不同的点。画的下方摆放着一些铁架,上面堆有很多形态各异的瓶瓶罐罐;再往前的右边是一个放满了书的木制书架,书籍的封面大多是黑灰色,也有两三本是非常抢眼的金色或银色;书架对面有一个深灰色的壁炉靠近木桌,里面跳跃着深红的火苗;木桌前放着一把摇椅样式但底座稳固的木制大扶手椅。

    我就这样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来到了扶手椅旁,桌后的年轻人看起来并不着急,他声调平稳地说:“请坐吧。”

    我坐在扶手椅上,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静。虽说壁炉中火苗旺盛,帐篷里的温度却并非过高,而是令人感到舒适的温暖。

    桌后的年轻人——魔法师有着黑色的头发与眼睛,深蓝长袍波浪形的领口与袖口露出白色衬衣的褶皱花边,看起来非常年轻。

    我看到魔法师右手边放着一个水晶球,旁边有一个浅灰色的长方形空纸盒,一个装有卡牌的图案精致繁复的纸盒在他的左手边,一块银质底座的表放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他带着一丝微笑,静静地看我打量那些物品,然后开口说道:“我将为你打造三个幻境。在这些幻境里你不会有任何危险,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你只要尽情体验这些幻境就好。”

    我点了点头,问:“我需要回答什么问题吗?”

    魔法师的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说:“物质脱离了现实,存在的意义就变为虚无。问问题是想要对你的未来做出预测的人才会做的事,我只是为你打造幻境。”

    他的声调安稳平静,嗓音有着平滑丝绒般的质感,时光在他说话间仿佛也放慢了流淌的速度。

    我轻轻点头,他拿过手边的水晶球递给我:“请拿着它,一只手放在水晶球上。”

    我向前探身,从他白皙修长的指间接过水晶球,将它放在腿上,然后把左手放了上去。水晶球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冰凉,而是带有似乎由内而外发出的微微温暖。

    “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在照做前看了一眼桌上的表,五点整。

    我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闭上了眼,顿时一片黑暗带着舒适与惬意笼罩了我。

    魔法师温和安定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下面是第一个幻境。”


    第一个幻境

    我在黑暗中飘浮,一道光从我的头顶照下,随后照亮了四周。

    我走出机场,回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时隔多年,我终于又来到了度过童年的地方。

    我走在行人并不多的街道上,张望间注意到在一家咖啡馆和可乐铺之间有一家甜品店,玻璃橱窗里摆放着诱人的新鲜出炉的面包。

    进去看看吧。这样想着,我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一阵甜甜的蜂蜜烤面包的味道扑鼻而来,让我瞬间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去的甜品店。

    我浏览着玻璃台里各式的面包与点心,侧身瞥到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大叔端着一盘新出炉的面包从制作间走了出来。

    我转向他,他一看到我的脸就喊道:“小白兔,你回来啦!”

    小白兔——这个称呼让我浑身一震。这是我小时候的昵称,以前家附近的开甜品店的伯伯总是这么叫我。我每天都会去他的店里买点心,不论什么时候,伯伯都会为我留有我最爱吃的心形甜甜圈,会在香软的牛乳面包片上用榛子巧克力酱画上心形图案。记忆中那股面包的香味和现在的交织,童年的种种场景闪现,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我淹没。

    我看着他和蔼可亲的脸,仍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挂着温暖的笑容。

    “伯伯……”“很久没有见到你啦,难得回来一次,先坐下来吃些点心吧。”

    我带着一丝怀念的笑点了点头,来到靠窗的桌边坐下,脑海中满是过去的记忆与思绪。伯伯为我端上了一杯颜色如红宝石般的石榴汁,又用托盘拿来了淋有巧克力酱的心形甜甜圈和有着波浪花边的圆形柠檬芒果双色布丁——都是我小时候常吃的点心。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又成了那个总在甜品店度过周末下午茶时光的小女孩。

    伯伯转身向收银台后的一位姐姐交代了几句——我认出来那是他的侄女,以前就一直在甜品店里帮忙做收银和整理的工作——她对我露出了熟悉的微笑。

    随后伯伯坐到桌子对面,问起我的近况。我更急于知道伯伯把甜品店搬到这里的原因,于是他讲起了一个故事。

    一对热爱烘焙的恋人经营着一家甜品店,女孩有着深深的下午茶情结,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开一家下午茶餐厅。于是男孩和女孩一起为那个愿望努力着,积攒着积蓄。当甜品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两人打算结婚时,一场意外夺去了女孩的生命。男孩在悲痛中继续经营着甜品店,将女孩的愿望藏在心底。很多年过去了,男孩已变成了大叔,他的积蓄终于够买下女孩构想的下午茶餐厅所在的那间店面了。于是他把原来的甜品店搬到了新店面的一楼,继续经营着。

    话音未落,我就明白了故事里的男孩就是伯伯,他一生都爱着曾经的恋人,那个我从来不都知道的女子。

    “我对从哪里着手构建茶餐厅还没有头绪,所以楼上还是买来时未装修的样子。”伯伯的话语间流露出怀念与忧伤,让我深深为之感动。

    “伯伯,让我召集家人和朋友来帮忙建造茶餐厅吧。”我想帮他完成他深爱的恋人的愿望。一番考虑和商量后,伯伯同意了。于是我联系了还住在这座城市的家人和朋友们,开始为茶餐厅的装修、置办桌椅、招募服务人员等事务忙碌着。

    后来,我来到了茶餐厅的入口,来看看里面的景象——我之前看过家人联系来的建筑师画的建筑图,大幅的白纸上用单色的线条表现出茶餐厅的种种细节。

    我从下午茶餐厅的入口处向里望去,眼前的景象像是一幅细致真实的画:天花板很高很高,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上面悬挂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灯;正对入口的墙上是几幅高大的半圆顶落地窗,几乎占满了整面墙,让人仿佛融入了窗外的景色——窗外是一片深秋森林之景,高高的树顶超过了餐厅,大片金色的树叶随风飞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茶餐厅里只有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一张窗边的圆桌左侧,坐着一个身穿咖啡色与金棕色树叶纷飞印花、丝质大摆长袖连衣裙的年轻女子,那么优雅美丽。

    我知道,那就是伯伯曾经的恋人,他终其一生都深爱的女子,一直活在他的心里、他的记忆里的女子。

    一阵风吹来,金色的树叶似乎飞进了茶餐厅,仿若蝴蝶般飞舞缠绕在我的身边。

    黑暗渐渐袭来,眼前的景象消失在了其中。

    我的耳边响起魔法师温柔的声音:“下面是第二个幻境。”


    第二个幻境

    一束从前方而来的光线逐渐扩散,让我看清了四周的景象。

    “你知道你曾经参演过一部电影吗?”

    “什么?”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在这间有些拥挤的房间里,我的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子,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堆满了一摞摞看起来像是剧本的纸、散落着一枝枝笔的桌子。她身后的墙上有一扇小窗,照进来的光线使她能清楚地看到我的表情,而她的脸则位于暗处。

    “你小时候饰演过一个男孩——一个小少爷。”女子的声音仿佛不带有任何情感,只是冷静地诉说。

    我努力回想着,小时候的我确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短发,也有一次被误认为是一个文静的男孩。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有关于那部电影的一丝一毫。

    “我们找你来,是想请你再参演一次。”对面的女子不带表情地继续说道。

    “再参演一部电影吗?”

    “不是一部新电影,是再次参演你小时候演过的那部。”

    我思索了几秒,问:“那要怎么回到过去?”

    “我们会有相应的方法,而且不会有任何危险。”女子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得意。

    我考虑了一下,然后同意了。

    参演自己已经演过的电影!这是何等奇妙的事啊。

    三天后,我再次与身为编剧的中年女子见面,并见到了导演——一个也戴着眼镜、有些严肃、和编剧年龄差不多的男子。他对我能同意再次参演表示感谢,并约好两天后开拍电影。我向他问起剧本,他说:“你不需要剧本,只要跟着你的心去演就好。”

    于是我在半是期待半是疑惑中等到了电影开拍的那一天。这部电影仿佛拍了很多年,如今我作为多年后的自己再度参演。

    我来到片场,发现摄影棚里并没有多少道具。导演指挥我站到一块有些发黄的白色幕布前,把一架看起来很古老的摄像机对准我,说:“我数到三就开始拍。记住,跟着你的心去演。”

    我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听着导演数完“一、二、三”,一道闪电般的光从摄影机的镜头前发出,然后我进入到一片虚空之中。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我站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我提着行李箱在庄园供仆人进出的门前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按响了门铃。一个穿着朴素的黑色长裙、围着白色围裙的女仆开了门:“有什么事吗?”我努力露出微笑、用镇定的声音说:“你好,我是看到报上的招聘消息后寄过介绍信,现在来面试的。”“请进吧。”女仆把我领到一间只有一张木桌和四把椅子的会客室,对我说:“请坐下等一会,我去通知管家太太。”

    我坐下不久,一位穿着黑色宽褶长裙、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一番关于我的个人情况的交谈结束后,管家太太说:“你被录用了。你的工作是照顾少爷,他的身体有病,需要有专业知识的人来护理。”——看来我被录用的原因是有做过两年医生助手的经验。

    “少爷患有昏睡症,并且畏惧阳光。之前一直照顾他的保姆由于家中有事辞职了,随后是两个普通女仆在照顾他,但夫人要我再招聘一个能胜任的人来专职照料。那两个女仆会在你熟悉了工作内容后再留你一人照顾少爷。”管家太太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感情,像是在读一封与她无关的信一样。

    我在管家太太的带领下来到庄园的地下室,顺着阴冷的石阶越往下走,四周灰暗的墙壁就越让人感到寒意浓重。当管家太太打开地下室底层的门时,我松了一口气——里面有昼夜不间断燃烧的火炉散发出热气。

    管家太太将我带到一个房间里,说:“这是你的房间。少爷的房间在隔壁,里面也有仆人的睡床,晚上你就在那里陪着少爷。”我在管家太太的指示下将行李箱拿进房间、换好衣服,然后听她将我的工作职责——少爷的病情、照料方式等交待给我。

    要注意的事项并不复杂难记,管家太太很快说完后便带我来到了少爷的房间。房间很大,里面摆放着一些深棕色的家具和棉与亚麻的编织物品;一堆木头在壁炉里旺盛地燃烧着,跳跃的火光与两架金色烛台上点燃的蜡烛是房间里仅有的光线来源;靠近略显低矮的房顶的几个小窗都拉上了厚厚的黑色窗帘,没有一线阳光照进来;一张大床旁的躺椅上坐着两个装束与给我开门的那个女仆相同的年轻女子,床上有个人影,只露出了头——那就是少爷。

    两个女仆见到管家太太便站起身。房间里很温暖安静,只有燃烧的木头偶尔发出轻轻的噼啪声。管家太太压低声音向两个女仆交代了几句,然后留下我开始了这份在一个陌生庄园里的工作。

    我看着床上昏睡中的小少爷,他有着小精灵一样的面孔,泛着绸缎光泽的黑色短发散落在白瓷般的额头上,长长的黑色睫毛在脸上投下浅灰的阴影。肤色太过苍白,一定是从未见过阳光的缘故,我在心里判断着。

    我转向两个女仆,低声向她们询问少爷的情况。她们总是很简洁地回答我的问题,态度疏冷、语气平淡,仿佛少爷的病情与她们关系不大,她们只完成必须要做的事就可以。

    在锲而不舍的追问下,我了解到了我需要的大部分信息。少爷幼时就患有轻微昏睡症,最近两年愈发严重,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在短暂的饮水、吃饭时间里也是昏昏沉沉的,并没有清醒的意识。至于畏惧阳光,是因为他的医生曾提到由于长时间昏睡,要避免让少爷眼睛突然接触强光,于是将少爷安顿在了地下室的房间里。

    我迅速熟悉着工作内容。在我照顾少爷满了一周的一天上午,少爷在非饮水时间里突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女仆中的一个前去通知夫人,过了一会儿,穿着华贵、体态优雅的夫人走下地下室石阶,来到了少爷的房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夫人。她的模样很高贵,但见到少爷后并没有母亲情感的表露。她只是看了一眼少爷,向我询问了几句,下达了两个女仆可以回到楼上工作的命令,然后就离开了。少爷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安静的目光看着母亲到来又离开,不久之后便又睡着了。

    我感到有些惊讶,看来夫人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于是仆人们也认为除了自己的日常工作,没有其它能为少爷做的了。我越来越觉得少爷的病情并不完全是身体原因导致,周围人的漠不关心和照顾方式也有很大影响。而我知道,冷漠有如一把隐形的利剑,会把人一点点逼至深渊。

    如今只剩我一人照顾少爷了。我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改善他的昏睡情况——向他说话、朗读诗歌、讲故事——即使他在睡梦中可能并没有意识;我开始按时间段拉开一些窗帘,让他逐渐适应光线的变化。

    在这日夜点着蜡烛、燃着壁炉的房间里,只有我与少爷相伴着。除了每天准时将三餐和茶点送到隔壁房间的厨房女仆,以及将取暖的木块送到门边并打扫其它房间的女仆——少爷的房间由我负责打扫——没有其他人来到地下室,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少爷。我决心不管他人态度如何,自己都要尽全力照料他。令人欣慰的是,随着我的努力,少爷醒来的时间开始越来越多。

    他有着大而美丽的深褐色眼睛,目光清澈而安静。他和我渐渐熟悉起来,他叫我“姐姐”,喜欢听我为他朗读我带来的书籍、讲我编的故事,而我讲的最多的,是墙壁外的自然之景。

    我每天上午都从庄园的花园里为他带回一朵鲜花,给他讲述花朵生长开放的景象,讲述阳光照耀花园的景象,讲述茂密森林与溪水流动的景象……

    每当我讲起这些,少爷美丽的眼中都会闪烁出微微兴奋的光芒。那些他长久以来远离的世界中的事物,让他无比向往、着迷。有时他会纯净的嗓音诉说起很久以前的零落记忆:他奔跑在花园中明媚的阳光下,脚下绿草如茵;他坐在树下,阵阵微风吹过,盛开的花朵映照着湛蓝的天空;他在微冷的早晨掰碎饼干喂小鸟……这些在他暗色记忆中仅有的斑驳色彩,与连绵的梦交织,渐渐融入了生命里。

    有一天傍晚,拉开了一半的窗帘透出窗外残阳如血的落日之景,金红色的阳光照在墙壁的挂毯上,仿佛是光织出了绚丽的图案。少爷看着墙上投下的光影,然后转向坐在床边的我,问:“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所有的事物都会改变、消亡。但如果你愿意把一件事物永远记忆,它在你的心里会成为永恒。”“那么,给我一个永恒的吻吧。”我微笑着站起身,为他盖好被子,然后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右脸颊。

    一道光闪过,我处于一片虚空之中,之前在庄园里、与少爷相处的情景逐一纷飞闪现,我渐渐反应过来我已经完成了电影的拍摄。

    最后一个镜头一闪而过,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现在的自己总是躲避光线的原因。极少接触阳光、畏惧强光——我笑称自己是“躲阳光的女子”,如今我终于了解了其中的渊源。

    那部奇妙而又对我影响至深的电影啊。那是我,用漫长的生命时光演绎的永恒。

黑暗愈加浓郁,吞没了周围的景物,摄影机、导演以及影棚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下面是第三个幻境。”


    第三个幻境

    一道光从身后射来,随后如水波般散开,点亮了四周。

    我看着面前白色雕花大理石桌上摆放的游戏盘,里面有一个身穿浅粉色公主裙的玩偶娃娃,腰间绕着一条粉色花瓣构成的丝带。丝带的两段向前飘起,拉着娃娃滑动前进。

    正当我欣赏着鲜艳的花瓣与娃娃蓬起飘动的裙摆时,一条黑色花瓣丝带从相反方向拦腰截住娃娃,将它向后拉去。

    这可不行!我这样想着,一抬眼看到了公主略显无奈的表情和公主的哥哥微微得意的笑容。

    “哥哥!”“好了,现在我们来换一个游戏。”

    公主表示反对,公主的哥哥则带着有些狡黠的微笑,构造起另一个魔法场景。

    我是公主的女伴,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公主的哥哥是魔法师,比起将来继承王位,他更热衷于钻研魔法,为公主和我打造出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象。

    有一个夜晚,在城堡露台上,公主的哥哥在纯净的深蓝夜空中构造出了近在咫尺的硕大月球,使我们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月球附近行星上的居民。那银色的球体笼罩着一层缥缈的薄雾,看起来轻盈又梦幻,凹凸不平的表面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山丘与洞穴。随后薄雾变幻成一只凭空出现的银色的手,轻轻拂过月球,把它托了起来。

    还有一个夜晚,公主的哥哥让公主和我从城堡的窗户向外探身望向天空,我们看到了深灰的夜幕中有一轮柠檬黄色的月亮,它的周围布满红色的玫瑰——月亮在一丛玫瑰花中间,低矮的木头栅栏围在那片近乎于椭圆形的玫瑰丛四周。

    公主的哥哥打造的魔法幻象总会让我们感到新奇又绚丽。有时他会和公主或我商量构建怎样的场景,然后给另一个人以惊喜。

    一天上午,我正在书房里阅读,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还没有等我想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公主的哥哥就慌乱地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跟我来。”

    公主的哥哥不同寻常的慌忙表情让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的双手迅速变得冰凉。我一边站起身快步走向门口,一边用紧张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刚才我和妹妹在讨论构造幻象,一个打偏了的魔法击中了她,她昏过去后很快就醒来了,但是……失去了记忆。”

    公主的哥哥一边带我往公主的房间跑去,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了上面的话。由于奔跑已经有些胸口疼痛的我,在听完后几乎喘不过气来,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失去了记忆。这几个字代表了多么可怕的事。公主的哥哥继续说:“医生说她的能力和智力都在,只是失去了对经历过的人和事的记忆……”

    这时我们来到了公主的房间门前,公主的哥哥打开房门让我先进。我一进去就看到了起居室里神情焦急的国王和王后,还有不停踱步的医生。

    “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公主的情况,她失去了对人和事的记忆。我想如果让她接触最熟悉的人,可能会唤起记忆。进去试试吧,记得态度要温和,不要着急惊慌。”医生指了指公主卧室的门,对我点了点头。

    我用冰凉的手麻木地打开房门,走进了公主的卧室。这间卧室我来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不知所措。

    公主躺靠在床上,神情茫然又淡漠。我来到她的床边,坐在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努力用平静的声音问:“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公主表情迷茫地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是谁吗?”依然是摇头。房间里仿佛有一阵夹杂着雪花与迷雾的深冬寒风吹过,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心瞬间变得无比沉重,泪水涌了上来,嗓子也哽咽得几乎难以开口。

    不行,不能让她感到悲伤。我努力忍住眼泪,低头不去看公主神色迷茫的脸。过了一会,我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说完我看向公主,她茫然地看着我,沉默许久,用淡漠的声音说:“不知道。”

    我的心觉得好疼。床上的那个女孩除了容貌,完全不是我所认识的熟悉的一起长大的公主。她不是以前那个开朗活泼的公主,那个经常从背后抱住我、和我一起欢笑的公主,而变成了我几乎不认识的人。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钟表发出细小的嘀嗒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默默地低头看着公主床边垂下的粉色床单花边。

    过了一会,我想起医生说过公主的能力和智力都在,只是失去了经历过的人和事的记忆,于是打算问问她关于个人喜好的问题。

    “你最喜欢吃什么?”“焦糖海盐巧克力。”这个回答让我轻轻舒了口气。还好,看来她还记得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想吃一块吗?”公主点了点头。“我去拿。”我站起身,走出了卧室。

    国王、王后、公主的哥哥和医生见我走出来就都站了起来,我几乎不敢看他们露出了一丝期待的脸,摇了摇头,说:“公主也不记得我了,但还记得自己最喜欢吃焦糖海盐巧克力。”国王和王后显得很难过,公主的哥哥更是一脸愧疚和悲伤。

    医生思索了一下,说:“看来公主确实不记得人和事了,但对于事物的名称和好恶的记忆都在。我建议各位不要太着急,不要让公主感到紧张、焦虑,每天和她做些可能想起往事的交流,也许会让她慢慢恢复记忆。”

    于是我开始照顾公主、努力与她交流——所有人中,我和公主最亲近,拥有的共同记忆也最多。为了不让公主感到惊慌,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和她的侍女能见到她。

    国王和王后每天都来看望公主,公主的哥哥来的次数更多。他们与公主做些简单的交谈,努力不让她感受到压力。慢慢的,公主说的话逐渐变多,但依然没有回忆起曾经。

    一天下午,公主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望向窗外的天空。温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我站在沙发旁,看到她那深棕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现出微微闪光。她的眼睛显得很美丽,却因没有恢复以前的记忆而有着一丝淡漠的神色。

    我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窗外是湛蓝的晴朗天空,大片的云朵在风的作用下快速飘动,我和公主躺在窗边的地毯上,静静地望着不断飘过雪白云朵的天空,心里感到了相同的震撼。

    我讲起这个回忆,公主安静地听着,眼中闪现出向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现在我所相信的、记忆的,都是你们告诉我的。如果这一切都是谎言、都是虚构的呢?”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略微思考了一下之后,我说道:“我曾经向你宣誓,永远效忠于你。这个誓言将我和你联系在一起,不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我都会维护你的利益。所以我不会向你说谎,也不会看着你陷入别人的谎言而无动于衷。”

    公主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淡淡的欣慰的笑容。于是我继续讲起了我们在花园里散步时看到的蓝蝴蝶停在白色雏菊上,翅膀一动一动的场景。

    一星期后的一天清晨,公主在吃早餐时对我讲起了她昨晚做的梦。她梦到她在窗边看到外面有一棵点缀着白色雪花的山毛榉树,树枝上挂有许多冰冻的糯米姜饼小人,随后一道流星般的金色光芒从树底缠绕至树梢,整棵树的颜色都变成了金色,雪花也纷纷聚集成了大片的银色雪花形装饰,糯米姜饼小人像是被烤好一样呈现出焦糖色。正当她想走近看看时,她醒了过来,灿烂的阳光已经照在米色的窗帘上了。

    我的心跳又变得快速起来。公主的哥哥给我讲过那天意外发生时的情形,公主所做的这个梦,正是那天公主的哥哥和她一边商量一边尝试打造的场景。公主向幻象走近时,公主的哥哥正想给山毛榉树加上飘浮的金色闪光,魔法不小心打偏,击中了离幻象很近的公主,于是公主的梦只做到失去记忆前。

    我询问她在这个梦之前的记忆,但她依然没有想起来。至少她恢复了一些记忆,虽然是在梦里,也让我感到了希望。

    那天傍晚,我对公主说:“明天是我的生日,愿意和我一起参加生日宴会吗?午宴只有你的父母和哥哥会出席。”“我会去的。”公主的同意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

    第二天上午,我穿着我最喜欢的胭脂粉色礼服裙来到公主的房间。走进起居室,我的心蓦然一动——公主背对我站在阳光洒进来的落地窗边,身穿一条花瓣形裙摆的胭脂粉色长裙——每年我的生日这天,公主都会穿上胭脂粉色的衣服,为我庆祝生日。

    我慢慢走向公主,她一定通过窗户玻璃的反光看到了我,但还是望着窗外没有回头。距离公主还有几步远时,我突然想到了以前很多次,公主从我的背后抱住我的样子。如果我也那么做,会不会让她想起一些事情?

    我走到了公主身后,她仍静静地看着窗外没有移动。我伸出双手绕过她的腰部,抱住了她。

    当我们的胭脂粉色裙摆碰触到一起时,仿佛有一片天空落入了身体之中,记忆片段如那天云朵迅速飘动般掠过我们的脑海,种种经历过的事浮光掠影地闪现,我知道,公主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一片黑暗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手臂间变得虚空,公主和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的耳边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现在幻境都结束了哟。”


    一道昏暗的红光出现在眼前,几秒钟后我发现那是左边壁炉里跳跃的火光,面前仍是幻境开始前的景象——魔法师的帐篷、木桌上的纸盒、手中的水晶球,都在告诉我之前的一切皆为坐在桌后的年轻魔法师打造出的幻境。可它们是那么的清晰真实,跨越的时间那么漫长,就像真正发生过一样。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银质底座的表——五点五分。“五分钟?”我极为惊讶地问。

    魔法师又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说:“时间是虚幻的,在幻境里不是时间掌控一切,而是一切掌控了时间。”

    这话听起来很难懂,我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了很多年的时光后又回到了当下。魔法师伸出手说:“请把水晶球递给我。”我有些恍惚地把水晶球拿起来放在他手中,回忆着刚才经历的无比真实又情节丰富的三个幻境,心里充满了想要得到解答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的疑问。

    魔法师取过一支刻有金色花纹的黑色外壳墨水笔,在一摞米白色便签上写了几下,然后撕下一张便签纸递给我:“这是收取的费用。”

    我接过便签看了一眼,发现那些用深蓝色墨水写成的数字闪现出点点细小的银光。

    我按照魔法师的指示,探身把相应的钱放进了水晶球旁的浅灰色空盒里,钱在接触到盒底的一刹那就消失了。

    我把便签纸对折了一下放入口袋,然后站起身对魔法师说:“谢谢你。再见。”“再见。”

    走出帐篷的同时我听到了木牌翻动的声音,回头看到挂牌又翻到了“无客人”的那一面。这时我注意到,上面那块木牌的右下角画着一朵黑色的玫瑰,在夕阳金红色光线的照射下闪烁出星星点点的银光。随后我恍然大悟——帐篷里弥漫的,是黑玫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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