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高烧四十几度,独自在家。
父亲是一名普通工人,每日工作至深夜,到家时,总是一副疲惫的神情。
初夏的一个夜晚,父亲如往常一般,浑身上下沾满泥土,拖着重重的脚步回到了家里。
“小宇,爸爸回来了”
连续喊了三声,未见答应。
往常,只要父亲一喊,我就会笨笨跳跳地从木质老房子二楼往下跑。
而今晚,未听见地板“踏踏...”的声音,也没了那奶气的叫喊声。
父亲拉过长条凳,将脚上那双已经干得结了硬硬泥梗的鞋子脱了下来,两只脚板雪白,并褶皱密布。那是长期被潮湿的鞋子包裹导致的状态。
换上拖鞋后,来到二楼房间外,推门而入,看见床上小小的身影。
走到床榻前,看着被窝里的孩子,一动不动。
“原来是睡着了,这小子!”
刚转身准备下楼,脚步突然顿住,紧皱的眉头显然皱的更深了一层。
心里嘀咕“小宇睡觉从来不会把被子盖过头顶的,今晚这是?”
一丝丝疑惑,使得父亲再次来到了我的床榻边,小心翼翼的掀开了被子。
在被子被掀开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弱小的身躯,在微微的发抖。再将手往我额头探去,顿时一股热流传来,使得父亲下意识的将手缩了回来。
“这小子!”
二话不说,父亲一把背起小宇,冲冲往楼下跑去,边跑还边喊着,“小宇小宇,你生病了,爸爸带你去看病,不怕不怕啊,你醒了话,就应爸爸一声...”
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靠山脚下最里边儿的一个木屋就是我的家,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村口。
村口外面是一大片平原,平原上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有的支起了大棚,有的则是随意生长。
穿过这片平原,再走过两条田埂,才能到诊室,大约十几公里。
父亲背着我,一路小跑出门,穿过小路,来到了平原上。
“小宇?”
“能听见爸爸的声音吗,听见的话,跟爸爸说说话,等到了地方,爸爸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我依旧是一声不吭,仿佛陷入了昏迷状态。
直到平原腹地,我依稀有点知觉,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爸爸,我好冷~”。
“小宇小宇,你醒啦,太好了,不怕啊,马上就到了,你抱紧爸爸,爸爸身上热乎,一会儿就不冷了...”
后来回忆起,虽说是初夏,但是深夜的风吹来,还是有一股冷意的,而父亲当时只是穿了一件破旧的短袖。
深夜,村子里的人都在睡梦中,平原上更是无一人身影。
父亲就这样背着我,跑在了平原上,田埂上,一路嘴里都在叫着我的名字,说着平常不大会说的小孩子话。
可能是外面的风,也可能是父亲的叫唤,我还真的醒了过来,只是感觉脑袋极重,浑身无力,眼帘一直往下掉,得使好大的劲儿,才能抬起。
映入眼里的是:
一晃一晃上下起伏的田地,黑乎乎的,显得很模糊。
依稀有个影子在田间的田埂上,那是我父亲背着我,月光从身后照射形成的人影。
“爸爸,我们要去哪儿啊?”
我艰难的开口,问了父亲一个问题。
“小宇啊,你生病了,爸爸带你去看病,等病好了,我们去镇上吃你最爱吃的炸酱面好不好?”
小孩子的心理,向来单纯,听着父亲说要带自己去吃面,脑子里想的全是那碗香彭彭的面,便也顾不得自身的苦楚。
“嗯好~”
说完,便再次沉沉的睡去。
平原上有很多田地,不规则的田块儿间隔着一条小田埂,在一小片田与田之间,会有一条小沟渠,是村民用于灌溉田地的水源,而这些小沟渠最终都汇聚到一条小河流处。
父亲见我又睡去,便加快了脚步,并频繁的叫唤着我。
“小宇,还记得那年爸爸带你抓鱼的时候嘛,你可喜欢小鱼儿了呢,还说要炖鱼汤给妈妈喝,还记得不?”
“小宇啊,爸爸给你抓条小鱼玩儿,好不好?”
......
就这样,一路跑着,一路喊着,一路说着~
穿过了平原,又走过了第一条田埂,父亲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使劲摇了摇我的身子,轻声说道:
“小宇小宇?来,你先坐着,爸爸这就去给你抓小鱼儿哈”
被我父亲这么一摇晃,我也清醒了许多,坐在一块凸起的土坡上,看着我父亲摇摆着身子,下到沟渠里,弯着腰,双手在水里来回摸着......
看着父亲佝偻着身子,在沟渠里,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荡着水花,一会儿抓起一把水草,一会儿捞起一捧泥巴......
“小宇,你看!爸爸抓到鱼了,哇~是条大鲫鱼哦,回家可以炖鱼汤了,哈哈哈...”
我看着我父亲向我挥舞着手,手里的鱼儿还在不断的挣扎。
“爸爸好厉害,我要小鱼,我要小鱼~”
我的心情一下好了起来,看着父亲朝我跑来,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站了起来,飞奔着扑向了父亲,并一把抓过父亲手里的小鱼,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就这样,父亲再次背起了我,朝着诊室的方向去。
接下来的路上,我一直清醒,再也没有了昏睡的感觉。
......
此时,正是深夜,诊室大门紧闭。
父亲,重重地敲着诊室的门,一下两下三下,“砰砰地”声音,在这深夜里显得特别的刺耳。
“老陈,老陈,快开门,我儿子发高烧了,快开门啊!”
诊室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陈爷爷开的,他们家世代都在这里开诊所,附近几个村子所有的人生病了,都来他这里看病。
在父亲不断的敲门声中,屋里终于传来了一声答应声:
“谁啊,大半夜的~”
“老陈啊,是我啊,和平村老肖,快开门啊,我儿子生病了”
父亲的话,显得有点急促,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声。
老陈开门,看着火急火燎的父亲,和一旁又陷入昏睡的我,神情也立马紧张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这是”
“快,我儿子发高烧,赶紧给看看”
我被抱进屋,躺在了白色躺椅上,经过老陈一阵检查后,便准备给我打点滴。
看到我手里的鱼,老陈皱了皱眉头,“这小子,生病还不忘捏条鱼”。
父亲略显尴尬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为了逗他开心,在田间给他抓的,嘿嘿”
老陈看了父亲一眼,“老大不小了,还干这小孩儿的事儿~”
......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看见父亲趴在椅子旁边,老陈爷爷正在门外扫着门前的落叶。
“爸爸~”
我弱弱地喊了一句。
“小宇,你醒啦,感觉好点儿没有?”
“恩恩,爸爸,我饿了”
当时的我,只感觉肚子空空的,好想吃镇上的炸酱面。
“好好,爸爸给你买肉包子吃,等挂完点滴,爸爸再带你去吃炸酱面好不好?”
......
回到家里,我手里还握着那条我父亲深夜里抓的小鱼,但是此时已经一动不动了。
我问父亲,“爸爸,小鱼怎么不动了,是不是死了?”
我父亲看着被我捏得快变形的小鱼,回到道:“没有,小鱼只是睡着了,我们把它放到水里,它就会动啦!”
虽然父亲这么回答着,但我相信,当时他的心里应该也是觉得这条小鱼已经死了吧。
父亲用盆子打了点水,放到了我的面前。
我小心翼翼的将小鱼放到了盆里,深怕吵着它。
可是放到水里的小鱼,还是一动不动。我疑惑地看着父亲。
此时的父亲只是冲着我笑了笑。
也没再管它,便管自己玩儿去了。
当我回到家里,果然看到盆子里的小鱼正活力的游来游去呢,看来,就如我父亲说的那样,它只是睡着了,等醒了的时候,它又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了。
......
二十年过去,我再次回想起当时那个初夏的深夜,我似乎搞清楚了很多事情:
“父亲,当您看到高烧四十几度,陷入昏迷的我,您一定很心慌吧,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我~”
“父亲,当您在田间沟渠抓鱼时,水一定很冰凉吧~”
“父亲,当您一遍一遍跟我说着话,还时不时发出笑声,而我在您脸上摸到湿湿的东西,并不是您说的沟渠里的水溅的,而是您的眼泪吧~”
“父亲,当您听见我醒了说饿的那一刻,您一定非常开心,但我知道,那一夜,您一定很累吧~”
“父亲,当我在外面玩耍,回家后看到那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那一定是您又去田间沟渠里抓了一条活的回来吧~”
......
鱼离开水几个小时并且已经被我捏得都变形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