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液缓慢注入血管中时会感觉冷。
我自小很少生病,无非是些头疼脑热。其间最重的一次去医院输了液,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那天,我妈坐在新买的台式电脑前,用鼠标翻动着屏幕上的纸牌。
我斜躺在席子上,手肘在肋下支起上身,为了让背接部触到更多空气。床边的折叠桌上有两样剩菜,散发出的气味在逐渐变淡。我浑身发冷,有些发黄的毛巾被搭在腰间。
贴在我爸照片前的玻璃映出绿色的光和跳动的纸牌。我对我妈说我身上疼。她问我是哪里。我说哪里都疼。紧接着,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并伴着手指的麻木和僵直。
高烧了三天,一直在输液。医生说发烧脱水甚至会抽搐。在医院的第一夜,我迷迷糊糊地觉出有人在用冰凉的东西擦着我的腋下,这种感觉和注进血液中的凉意混合在一起,使身体舒适起来。
闻佑按动床头的一个按钮叫护士换液,大家便不再讲话。不久,一个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还不确定要不要按照孔老师交代的去做。在录音中,她说她很抱歉,说了很多次,说了很久。这让我觉出她的诚恳。可是为什么要道歉?她不一定在录音之初就全然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一是怕来不及;二是有些话需要先哪怕胡乱地开个头才能将未尽的内容述说完整。所以,在或是回忆或是编造那些语言的空当便会用道歉来填充。
我觉得她把道歉换做感谢也无妨,效果甚至会更好些。
那个细碎的脚步声停在门里。一位中年女护士端着不锈钢托盘站在屏风与病床之间,像下半部分涂有白色的粗糙树木。我从她帽子上条纹的数量知晓到她的级别不同于一般护士。
闻佑用后退的方式闪身,中年女护士径直走到床前,娴熟地替换下支架上空瘪的塑料袋,面无表情。
闻佑道谢谢。
中年女护士点头,转身,又在即将跨出屏风时站定。
“像这样多久了?”她问,向闻佑转过头,手指自颧骨向下,在脸上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度。
“没多久,就刚才。”李一航抢先答道。
中年女护士在原地站了片刻,没有讲话便走了,手中的不锈钢托盘发出我方才未曾察觉的玎珰声。
“还是大家一起回去吧。”李一航说。
“你也想知道是什么吧。”我对陆昊然说。
他又在用那种眼神看我。
录音播放的时候,我努力跟随着孔老师的思路。她说她在住院后,时常精神恍惚。但恍惚中却总能清晰地忆起那个夏天。
她会在行至学校的途中经过一处涵洞。她不记得已经在这所学校工作了多少年,更不记得已多少次经过那个涵洞。她骑自行车上下班,经过涵洞的道路机非混行。
每每行至那里,她都会异常小心,尤其在雨后,怕被汽车溅上泥水。穿过涵洞,会突然觉得天空很亮,路面较之前的更显灰白。
路的左侧有一座公园,再向前跨过一个路口便是我们的学校。她自顾自地问我们是否还记得,当时,那公园里还有水,会流动。水面宽阔处有几艘可租借的木船,狭长处架设着不算精致的石桥。
没有水的地方被塞进了一些假山、竹栏围绕的小径和一个不大的广场。她的声音在这里停顿,像在吞咽过什么后,继续说,那天同往年一样标志着整个学年的结束。她不出所料地被一股对愈渐切实衰老的惶恐所击中。这让她不禁回想着那天早上由家中出门到学校的全部细节。可最终她发现,在这条经历过无数次的路径中所能清晰知晓的却唯有那处人造的甬洞。它的狭长和幽暗压迫着记忆,让其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她照例布置完暑假作业,拎着人造革提包走向办公室,身后是那群嘈杂的初中生。她在自己配有玻璃板的办公桌前发着呆,脏兮兮的纱窗上停过一只蝉,不叫。
她就这样没干什么地挨到了天色变得半黑不黑。想起在钢丝绳厂值中班的丈夫和早已返回家里,即将饿肚子的儿子。
又是停顿,我抽空留意了闻佑的神情。
她抓起包走了,特意提起随手关了灯。录音里孔老师的声音中开始出现一些坚实的颗粒。她骑车经过那座公园时,突然停下。她说当时不知是什么让她想把自行车支在路边。那个时间,公园旁的存车处已经下班,一块硬纸板用电线穿起挂在铁栏杆上,上面写着红色的“5角”。
她锁好车,步进公园。她说现在想来只是打算散散心。地上一块明一块暗,她便躲着那些暗的地方走,直至过了石桥。
在往深处是开阔的水面,岸上砌着参差的石头。
她在昏黄的光里,发现一个女孩坐在距水面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女孩戴着耳机,脸埋在膝间,她穿着校服,背上印有大概是校名的文字。
孔老师说她看不清那些字,那校服的款式她从未见过。女孩模糊的轮廓在微微抖动。水面上靠近岸边的地方漂着些垃圾。日光渐渐消融在水里,公园中供人途径的地方大多亮起灯来。
灰色的水面中心泛起跳动的波光。
傍晚的最后总会起风,孔老师说。她这才记起眼前的水面有个名字,就刻在不远处一块直立的石头上。
这个惬意的场所离她工作的地方那么近,可她却很少光顾。她说,在过去的那许多年间,她每每在经过那里时不由心生厌烦。那时,她还未加速衰老,头发只是发黄,夹杂有零星的灰白。午休时,同办公室的老师们在饭后一同去那片水边散步,她从不参与。她说她担心,担心大家误以为她是在减肥。如果不是因为生得大病,她也许永远无法摆脱肥胖。
吞咽的声响。
她继续说,她厌烦在休息的时间还要和同事寒暄,不只是因为她带的班成绩总是靠后;厌烦在角落里或阴暗处腻在一起的年轻男女,也不只是因为怆然于自己不曾有过的青春。
于是,她便在心里离那公园越来越远,直到那个初夏的黄昏。
抱膝的女孩身上笼着一层毛绒绒的光影,其间生出许多细密的丝,绕在她的心上,继而让后者随之震颤。
那是经年累月静默的抗拒与不安所堆砌出对噩兆的警觉。
她想唤那女孩,可又不确定该不该出声。她开始慌乱,自觉如何都不妥当,即不敢离女孩太远,又怕惊动。于是便呆立在原处,脚下的石头不平,她牢稳住自己肥胖的身躯已然筋疲力尽。
当女孩陡然起身时,孔老师说,她还是被那种毫无征兆的迅猛惊呆了。女孩像一条受了电击的鱼,抽搐似的绷直了身体,脚下有碎石和土滑入水面,无声无息。
她想到女孩也即将这样消失,心中的慌乱便化作焦急,可身体却动弹不得。
又一声吞咽。
她接着说,就在女孩跃入水中前,一袭白裙突兀地闯入她的视野,像黑暗中被点燃的镁光灯。她的眼睛被刺痛,至今还清晰记得,在眼底和心里同时灼下的烙印。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林惠,在并非惯常的场所和时间。她的这位学生穿着她从未见过的装束,像一块整齐无色的布料移到女孩身边。
林惠伸出一只手,搭住女孩势在剧烈耸起的肩头,又凑近女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孔老师说,林惠没有注意到她,像是来到这公园的水畔与女孩赴一个约会。她在稀薄的昏黄里望着两位少女间的低语,像迟暮的母亲无望地揣度着女儿的秘密。
女孩平静下来,林惠挨着她,两人最终朝向水面,并肩坐到一起。
孔老师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然后便径自回家。那晚,她忘记了买菜。
最后她说,在林惠的葬礼上,刚刚失去女儿的父亲告诉她,曾听女儿提起有几位朋友,他有些意外,之后便流露出欣慰。
他说,林惠有东西还给他们,让孔老师代为转交。
“当时,我将它们带回了学校,至此就彻底忘了这件事,直到不久前。你们回去取吧。一定要去。”
录音就此终结,我觉得她但凡要是还有多余的气力,势必会再赘述几个“一定”。
“确实不记得借过东西给她。”李一航说。
“没人记得。”陆昊然说。
“我会好奇那东西是什么。”我说。
闻佑沉默,望向门口,体态中有一股翘首企盼的意味。
一群“白大褂”果然鱼贯而入,将本已急不可耐想就此逃遁的陆昊然硬生生地冲了回来。李一航悬一悬笑出声来。我则被慌得连连退后。
他们簇拥着一位瘦小的老者。闻佑迎上前,称呼他为江主任,看架势想必是这个科的负责人。他的神情和步态也充分彰显着自己是那类典型公家封的专家。
江主任推了推眼镜,手指像粗些的枯叶柄。他急急地走向病床,在那群“白大褂”上豁开一个口子。
他绕着病床转啊转,“白大褂”们像一条肥硕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后面也这么转,好像生怕遗漏下什么。
不知道这支庞大的医疗队伍究竟转了多少圈才最终停下。江主任问闻佑,像这样多久了?那根粗些的枯叶柄指着孔老师的脸。
闻佑答,没多久,就刚才。
江主任朝床头俯身,然后点手唤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的主人便挤到近前,小臂上托着一本巨大的手册。我觉得它比两三块砖摞起来还要厚。
书被摊开,举起。江主任用指尖沾着口水翻动着它。
李一航一脸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严肃的场景。陆昊然则还是浑身散发着不耐烦,但却没有离开。
“你们看,”江主任开口,“这就是非常典型的表征。”
“白大褂”们像接受到了一个强烈的讯号,一拥而上,将脑袋挤向床头。
闻佑也跟着往里挤,可是那堵致密的白色墙壁没有丝毫空隙。他只能提高嗓音,仿佛远隔万水千山似的向江主任喊话:“主任,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这是苏醒的迹象。”江主任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兴奋,向闻佑喊道。
李一航看着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回她一个微笑,心里想着等孔老师醒了,有些疑问就自然解决了。
“白大褂”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阵,便争相恐后地涌出病房。闻佑双手牢牢握住江主任干枯的手掌,拼命地上下摇动。我担心以这样的力道,那根瘦小的胳膊要被扯下来。
闻佑口中不停地道着“谢谢”,江主任则一边点头,一边用尽全力终于将手抽走。
病房里重又安静下来。
闻佑趴伏在床边,紧攥着被子的一角,有些激动。此刻的他像个孩子,套在他身上的西装愈发显得不合身。只是都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就好,我想必是出于对未来的疑虑,才希望这静默能更为长久。我眼中的男孩蜷缩在成人的衣物中,他像沉湎于一个久违的仪式,小心翼翼地执起一件器物。我不知道他下面要干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李一航嗫嚅着真好呀,真好。我也觉得好,便对陆昊然说:“你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他问。
“只要肯等,事情总会向清晰的方向发展。”
“你别是有病吧。”说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像一只被剃了毛的兔子。
闻佑不动,也不说话。李一航问我:“你呢?”
我说不知道。
她又问:“还呆在这里?”
我说,你呢?
“要不咱们也走吧。”她说,“我请你喝咖啡。”
“我请你。”
“还是我请你吧,尽地主之谊。”
“好吧,好吧。”我笑了。
“你笑起来不好看。”
“好吧,好吧。”我紧绷起嘴唇。
她反倒笑起来。我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好看。“好像很少见你笑。”我说。
“我也很少哭。”
“但我见过。”
“那次以后再没有过。”她说。
我突然好奇“那天”以后她又去做了什么。“你走的时候状态不好。”我说。
“我直接回家了,没再去别的地方。”她望向窗外,仿佛忘记了这里是病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应该说我对有关她的一切都不很了解。那个年纪的女孩无非是两种:要么争夺别人的目光,要么躲避它。”
“可她两者都不是。”我插话道。
李一航抬头看天,阳光使她的脸变成金色。她盯着一个正在移动的物体看了一会儿,也许是一只鸟,或是飘舞的塑料袋,而后接着说:“没错,都不是。她是无法被归类的那种。”
“无法被归类也是一类。”
“她不会同意的。”
“同意什么?”我问。
“和别人放到一起。”李一航将目光投向暗处,“我回家后,把那些剪刀摆在床上。当时想的是,她在下定决心弄死自己的时候,是不会太在意用什么工具的。”
“一片碎玻璃也许也行?”我说。
“也行,只是可能不太顺手。”
我从她的言辞间窥出她尝试过什么的可能性。
“我觉得这里的皮肉很薄。”她用手摸了摸脖子,“非常容易弄破,位置也好找,下面就是颈动脉。我能想象出林惠把剪刀捅进去时的样子。”
“血会喷出来吗?”我问。
“会喷得很远。”
“像喷泉?”
“没那么夸张,应该像水枪。”她说。
“哪种?”我问。
“什么哪种?”她也问。
“你不是说像水枪?玩具水枪?”
李一航接连“哦”了几声,继而沉思片刻。
“有哪几种?”她又问。
我开始认真回忆起来,“有一种能充气的,容量大,射程远,还能连续喷。其余的无非就是普通的那种,只能一下一下地喷。”
“呐,就像是普通的那种了。”李一航说,“血从那个洞里是一下一下喷出来的。”
“要是及时堵住了也许还能活?”我问。
“能活。”她答道,“但是当时旁边没有人。”
“你还真的是就像在现场一样。”
“我看过一个日本电影,就是那样的。”她说,“一个武士用刀尖捅了另一个武士的脖子,然后那个被捅的武士就捂住脖子开始下蹲,特别特别慢。血就从他的指缝里往外喷,一下一下的。”
“可那是电影。”我说。
“最后那个武士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血也不喷了。”
“那是演的。”我说。
“我知道。”李一航从窗边离开,脚尖朝向门口,“演得棒极了,特真实。”
我察觉到有一滴汗从脑后的发梢流进了衣领,搞得我奇痒难耐,便忙将手伸进去抓。但却越抓越痒,就越用力,身体也跟着扭起来。
“你怎么了?”李一航问。
“没事。”我说,“那电影叫什么名字?”
闻佑起身喝水。床头上孔老师的脸还是那副模样。
李一航对我说,走吗?我说,走。
我们便和闻佑道别。“有事随时联系。”我说。他点头,她也跟着点头。
医院外的气息清爽了些。
“我回家。”她说。
“我也是,去看看我妈。”
“走啦。”她转过身。
“你还没告诉我呐,”我突然想起来,“那电影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李一航抬头望向病房大楼,向我摆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