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英国 - 肯特郡 &萨塞克斯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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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知识:肯特郡位于伦敦东南方,因花园密集而被称作 “英格兰的花园 ”。与它毗邻的萨塞克斯郡也是一个拥有优美田园风光的地区。文中提到的 “布卢姆茨伯里派 ”是英国二十世纪初由当时著名的作家、艺术家、政治、经济学家等知识分子组成的团体。这个团体以伍尔夫姐妹为核心,经常在位于肯特郡、萨塞克斯郡的私家花园里聚会、谈话,其性质类似于一个精英文化沙龙。
在 20 世纪最初的 10 年里,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她的艺术家、学者及作家朋友们(史称“布卢姆茨伯里派”),或为工作,或为避暑,或为躲避德军轰炸,或为投身理还乱的恋情,纷纷离开伦敦,迁居萨塞克斯郡和肯特郡的田园乡郊。而今从市区出发,驾车往东南方向,只需两小时便可抵达这里。这群心灵手巧的波西米亚主义者中,颇有几位干劲十足的园丁,每到春季,这片地区便会化作一片花海,公众可以参观他们装饰过的建筑,他们栽培出的花园,还有各处故居。那些房子里曾经住着互相交流艺术与景观设计灵思的艺术家和园艺家们。
这些花园中名气最大的,或许要数西辛赫斯特城堡(Sissinghurst)内的那座。这座城堡里曾住过作家兼外交官哈罗德·尼克尔森,以及他的妻子,一生充满戏剧色彩的杰出作家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她也是伍尔夫的小说《奥兰多》中那位曾改换性别的主人公的人物原型。我对西辛赫斯特城堡已经向往了好几十年,最早萌生这个念头,是在我的第一任编辑哈里·福德十分得意地送了我一本由他负责出版的回忆录后,回忆录的作者正是萨克维尔·韦斯特与尼克尔森的儿子。在这本 1973 年出版的《婚姻的肖像》(Portraitof a Marriage)中,奈吉尔·尼克尔森讲述了自己父母当年的结合。尽管两人都各自与同性发生过婚外情,这段婚姻生活依然称得上是一段漫长、恩爱又美满的时光。
他们的婚姻故事固然令人着迷,但真正勾住我兴趣的,却是书里对西辛赫斯特城堡的描写 ——这对夫妇在搬入肯特郡的这座城堡后,便为它修建了一座气势恢弘的花园。 1962 年过世的萨克维尔·韦斯特,在为《观察家报》(The Observer)撰写的园艺专栏文章中,曾用了一整个段落,建议应该在晚餐后,给宾客们一人发一把银闪闪的剪刀,让他们出去为月季剪枝,切下已过盛期的花朵,以确保植株的健康状态。
前往伦敦的乡郊花园群
每一年的暮春时分,我都会考虑去那里一游,因为我知道,那正是西辛赫斯特城堡最美的时节。问题是迄今为止的每一个夏天里,我自己的痴迷园丁心都会变得更加强烈。要在这个时节弃我在纽约州哈德逊河谷的花园而不顾,远离我的鲜花和蔬菜,还有土拨鼠、花栗鼠和杂草,专门跑去看别人家的栽种成果,不管说得再怎么好听,都觉得是大错特错。
直到在查尔斯顿每年举办一次的文学节邀我前去演讲,我才终于下了这个决心。查尔斯顿曾是伍尔夫的姐姐凡妮莎·贝尔先后与丈夫克里夫·贝尔和情人邓肯·格兰特在东萨塞克斯郡共同生活的地方。他们三人都是布卢姆茨伯里派的核心成员,对于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毫不守旧,领先于时代,一如他们在现代绘画、文学和设计上的创见。查尔斯顿文学节每年都会从英、美等地邀请数十名受到大众尊崇的作家,举办朗读会和谈话活动,对于他们发来的邀请,我实在无力拒绝。查尔斯顿不仅距离西辛赫斯特城堡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而且也靠近伍尔夫的故居僧侣之家(Monk’s House),以及肯特郡和萨塞克斯郡的许多著名花园。布卢姆茨伯里的幽灵,暮春时分的英国乡郊——还有什么事物能比它们更具田园诗意呢?
我和丈夫豪伊乘坐飞机抵达伦敦附近的希思罗机场,租了一辆车,成功撑过了在公路左侧驾驶的危险。一位英国朋友曾半开玩笑地提醒我们,很多美国人都曾在驶离租赁车辆停车位时遭遇过意外事故。我们在皇家唐桥井(Royal Tunbridge Wells)度过了此行的第一晚。这是肯特郡南部乡郊的一座迷人城镇,在当地历史上的全盛时期,曾是一处吸引人们来此享受本地温泉的水疗之乡。我们在Thackeray’s享用了一顿美味佳肴,这间餐厅开设在《名利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并非仍在发行的那本杂志)的作者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在 1860 年所居住的宅邸内,所提供的法式改良午餐物超所值。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这座城镇历史悠久的中心地区,沿着建于乔治王时期的亮白色柱廊Pantiles,逛着各种商店。
浪漫主义者的废墟花园
次日,用过早餐后,我们便启程前往西辛赫斯特城堡。原本我很担心那里会人山人海,毕竟 5 月百花盛开,属于当地的旅游旺季。但没想到,这座占地 6 英亩的花园设计得十分巧妙,它被划分成了若干景区,每一处都用篱笆或高大的植物隔成一块独立的空间——完全不会教我觉得自己是在熙攘的人群裹挟下,沿着显见多年磨损的风景小径举步维艰。护城河散步道两侧的金色杜鹃花和蓝色风铃草正值盛放之时;白花园也不遑多让,这里大概算是西辛赫斯特城堡内名气最大的“房间”,里面一棵棵的白花紫藤、飞燕草和铁线莲,还有白婆婆纳的花穗,用淡雅的色彩构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观。
我本以为,西辛赫斯特城堡会是此行最让我们激动的一段,换句话说,这之后的 4 天,就算说不上是令人失望,也只能算是令人兴味索然的第二幕演出了。不过旅行的一大乐趣,就在于出乎意料的惊喜感——发现自己随时都可能错得离谱,但又通过尽可能正面的经历获得真知。拜别西辛赫斯特城堡后,我们接着参观的两座花园,尼曼斯庄园(Nymans)和大迪克斯特豪宅(Great Dixter),与萨克维尔·韦斯特家的那座截然不同,但也同样美到极点。它们提醒了我:就像人一样,每一座花园也都有自己的个性,会因景观设计师、园丁、地理位置和当地气候甚或微气候的相异而不同。令人为尼克尔森夫妇感到高兴的是,他们买下当时已成废墟,其后经过修复的西辛赫斯特城堡地理位置绝佳,离布卢姆茨伯里的拥戴者们(也勉强算得上是外围成员)近在咫尺,几位当时恰巧在这附近短暂逗留的著名景观设计师也是他们的邻居。
尼曼斯庄园建成于 19 世纪后半叶,德国移民路德维格·梅塞尔(Ludwig Messel)当时买下了这块面积共 650 英亩的地皮,以便用于巩固自己在英国的社会地位。庄园内的建筑为摄政时期的宅邸与仿中世纪风格的城堡两种风格混搭,大部分都在 1947 年焚毁于大火。整座庄园仅余部分完好,残桓断壁为这里的风景营造出一种浪漫的氛围。梅塞尔家族历经数个世代,为庄园里的花园添种了各类异域花草,来源遍及世界各地。在我们参观期间,可以看到紫藤花串自凉棚上垂泻而下,香气醉人。紫杉与杜鹃花组成的篱笆将草坪零落划分,小道两侧栽种着成排的明媚花卉、园景木兰、柏木和针叶树。
尼曼斯庄园坐落在数英亩森林的怀抱之中,但内部的花园修剪得十分整齐。大迪克斯特豪宅则以另一种精神见长。这里是杰出的园丁兼园艺作家克里斯托弗·劳埃德(Christopher Lloyd)的故居,他一直在这里居住到 2006 年去世。在那之后,花园便交由他的朋友兼同事弗格斯·加勒特(Fergus Garrett)继续打理至今。
这座花园的面积较为小巧,它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则是它的奔放洒脱:别出心裁地促进野花生长,由着它们与那些精心培育的品种并肩绽放;毫不介意经过耕犁的区域和细致修剪出的造型与那些没有开发的野地交错并存。
花园的入口处是一条小径,将一片绿地一分为二,高耸的草叶中探出了鲜艳的花朵。这大多为著名建筑师兼景观设计师艾德温·路提彦(Edwin Lutyens)的成果。花园内的每一块分区,时而恣意,时而规矩,似乎以一种不尽相同又教人惊艳连连的方式,借鉴了大自然之美的构成手法。对于一名园丁而言,大迪克斯特豪宅简直就是一处灵感的源泉:我在这里不断看到各种多年来总是被我清出花园的植株(我依然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没想到它们对赏花植物和观叶植物的陪衬效果如此奇妙,甚至让这些“野草”的形象都高大了起来。劳埃德先生曾这样写道:“我看不出刻意区隔栽种不同习性的植株有何意义。它们完全可以相辅相成。所以你才会看到灌木丛、攀缘植物以及或耐寒或娇弱的一年生、二年生和多年生草本植物在同一块地皮上繁茂生长,共同交织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他还写道,“这座花园里有许多植株都是靠自然播种长成,常常能为我启发诸多妙思。”
查尔斯顿的贝尔-格兰特故居,也有一座围有外墙的花园,颇为可爱,但与当地的其他几座相比又低调许多。经过花园巧妙陪衬的住宅,是这里最大的吸睛之处。自 1916 年起,这里曾先后被用作为凡妮莎与克莱夫·贝尔夫妇、他们的两个儿子以及一众多姿多彩、不断成长的艺术家、作家和政治思想家的家宅。其中不乏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艺术评论家罗杰·弗莱、传记作家里顿·斯特拉齐这样的人物,还有最关键的画家格兰特,凡妮莎·贝尔后来与他相爱,两人一起生育了女儿安吉莉卡,并在查尔斯顿共同生活,直至 1961 年凡妮莎过世。1978 年,格兰特也故去后,这座宅院遭到了弃置;其后设立了查尔斯顿信托基金(Charleston Trust),用于支持这座宅院的重建;1986 年,这座文物建筑开始接待参观者。
凡妮莎·贝尔和邓肯·格兰特精力充沛,创造力旺盛,墙面上的装饰图案,墙框窗棂、壁炉、门扇和桌面的装潢,均由两人亲手完成。房子里摆满了他们自己的画作和来自友人的艺术创作,他们还自己设计了瓷器、软装面料和地毯,令家中的环境亮丽了许多。
主管策展服务的达伦·克拉克(DarrenClarke)知识渊博,他带着我们参观了整座宅院,为我们解说各处所挂的风景画与肖像画的出处,并且耐心地回答着我们提出的问题。整幢住宅安静得令人诧异,甚至称得上是幽静,尽管几乎每一处平面上都能看到绚丽的色彩和生动的图案。这种冷静感贯彻我们参观的始终,而我们到访当天明明正值周末,有上百名游客来到本地,参加查尔斯顿文学节上热闹非凡的朗读活动。
朝圣伍尔夫姐妹的故居
既然来到了这一带,我就决不可能不去僧侣之家进行一次文学朝圣。这里是伍尔夫的最后一处居所。她从 1919 年开始在这里避暑。1940 年,她的伦敦居所遭到轰炸后,她便完全迁入这里生活。直到 1941 年 3 月,她在附近的乌兹河(River Ouse)投河自尽。僧侣之家在一座名叫罗德麦尔(Rodmell)的小型村庄内,距离查尔斯顿只需很短的车程。作家迈克尔·康宁翰曾为了自己以弗吉尼亚·伍尔夫为主角的小说《时时刻刻》造访此处,他说,与她姐姐的宅院相比,伍尔夫自己的居所看上去就像是一幢研究生公寓。僧侣之家环境宜人,只是面积较小,也比较保守,与查尔斯顿的繁华相比,几乎称得上是艰苦朴素了。在僧侣之家内花园的深处,矗立着伍尔夫当年的书房,这里依旧被布置成旧日的模样,归位了她喜欢摆在自己附近的物件,重现她在写作时所置身于的氛围。
超现实主义画家的农庄
还有一个地方也是我非常想去的,那就是法利农舍(FarleyFarm House),同样距离查尔斯顿不远。这里是伟大的美国摄影师李·米勒和她的丈夫,英国超现实主义画家罗兰特·潘罗斯(Roland Penrose)爵士,以及他们的儿子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这里也是画家马克思·恩斯特、米罗、毕加索、曼·雷、索尔·斯坦伯格、多萝西娅·塔玲(Dorothea Tanning)以及作家迪兰·托马斯等人常来度假和举行聚会的场所。米勒出生在纽约州的波基普西市,出落得美艳动人,在前往巴黎向曼·雷拜师之前,原是一名时尚模特。她后来成为了一名英勇无畏的战地记者,是第一批记录下同盟国攻入纳粹集中营经过的摄影记者之一。她的摄影作品首刊于时尚杂志《Vogue》。
我们的运气好到了极点,在萨塞克斯郡该区逗留的最后一个空闲的下午,恰好是法利农舍向参观人员开放的日子(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米勒与潘罗斯先生的儿子安东尼·潘罗斯(Antony Penrose),彬彬有礼地引领着我们在农舍内参观了一圈,这里如今是一座仍在经营的农场,一座存世的纪念馆,一幢秀丽的住宅以及一间令人惊叹的小型博物馆。类似于查尔斯顿,这里的墙上同样挂满艺术品,装饰着壁画,各个房间内也分别摆放着几件令人目不转睛的亚洲、非洲艺术品。他为我们指出了那张米勒在希特勒的浴缸内洗浴的标志性摄影作品,这是她在战争期间的同事、摄影师大卫·谢尔曼(David Scherman)拍摄的,拍摄时间就在慕尼黑获得解放后。
种种文件、纪念品、素描、油画和照片,向参观者罗列着这栋建筑曾经招待过的那些在艺术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名单。李·米勒在自己生命的最后 10 年里,变成了一名满怀宏图壮志的厨师;她儿子安东尼·潘罗斯的著书《超现实主义者的家园》(The Home of the Surrealists)中就收录了多张母亲烹制的菜肴的照片,在其中一张里,有两朵西兰花经过染色和加工,处理成了一对粉色乳房的模样,被一圈用鸡蛋仿制的邪眼造型围在中间,这道创意菜肴体现出了她在当时使用食材创作超现实主义雕塑的浓厚兴趣。米勒在法利农舍内用过的那间布置美观、功能齐全的厨房,如今依然完整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走廊处摆放着一只玻璃柜,陈列着数件物品,包括一只干蜥蜴,是安东尼·潘罗斯在与超现实主义画家利奥诺拉·卡灵顿(Leonora Carrington)同居期间,从墨西哥城的集贸市场里买来的。当时,干蜥蜴在黑魔法中的用途让卡灵顿惊恐万分,甚至找来了一名当地的萨满巫师,破解她认定它足可被用来施加的破坏性咒语。
以魔法作为造访这块迷人风土之行最后一天的尾声,似乎也是完美之极——这里的确随处可见精神与灵魂,既有已故去的杰出人物,也有众多在世人士。正是他们不断恢复、培育、养护着那些作家、艺术家和园丁留下的园艺、建筑、艺术和文学遗产。以此,作为后世者的我们,才能满怀感激地去重访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