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伴着小北风斜打在半卷的淡蓝色百叶窗,筛落在妈妈的头发上。医院床边的妈妈,又添了白发。
“你身体差不多全正常了,下午也没吊针打没检查做,我出去一会啊。”妈妈说。
爸爸对我们说:“看你娘,你们要向她学习,一辈子不要进医院。”
“这是今年你第三回住院,我也是,没比你少进院一回。”妈妈仰起头瞅着爸爸笑。老年后的爸爸往医院走的多,哪一趟都是妈妈陪,就算是最危险的心脏植支架的那晚妈妈都赶走了我们:“我在就够了,上班的人都回去睡。”少年夫妻老来伴,再没有比伴医院更实在的陪伴了。
妈妈轻轻走向病房外,笑得幽默,笑必露齿,下排的牙齿不露。我知道,她下排牙齿爆进爆出,老鼠子咬烂了似的。妈妈露出上颌整齐洁白的一排,两颗门牙最亮,我知它们是假牙,而那个早晨的真实永远记忆犹新。
那时候我家住在北乡的一个小镇上,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镇上的集日。逢这日早上妈妈总是特别忙。她上班的百货商场开门比平常早,她要打扫准备。骑自行车拖着解放鞋,大补药,鱼弄子,菜种子的外公是个四方走的小商贩,妈妈要帮他占好摊位,还要做好我和妹妹的早饭。
冬天天亮晚,赖在被子里的我听着北风拍门的声音,外面走廊高压锅上气气顶旋转的嗤嗤声,妈妈“噔噔噔”下楼去的脚步声。
一会儿,爸爸敲房门:“你妈妈下楼摔了一跤,我拖她去医院了,你们自己吃饭,出门时换好藕煤,关上封火筒。”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已不见爸爸的身影。我忙转身开窗,探头下看,爸爸的自行车往北踩,身后的妈妈一手抓着爸爸的衣服,一手捂紧自己的嘴,娇小的身躯瑟缩着,很痛苦的样子。
放学回家,妈妈照样上完班干家务。我问她哪儿摔着,她用手遮掩着嘴:“没事,过几天装假牙,即使身为妹子,也不要一点事就大惊小怪,不要怕吃苦,要坚强点。”
那天清晨妈妈脚步急,楼道又黑,仰面一跤,手肘和膝盖都撞青,两颗门牙直接撞跌。妈妈爱美,大家都知道她摔掉了门牙,但除了医生,谁也没见过她缺牙的样子。
我不明白妈妈当时到底流了多少血经受了多大的痛苦,看到塑料盆里她水红色的毛衣浸成深红色,我的泪眼直流。
妈妈读书不多,在教育我们姐妹时从不说大道理,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不要怕吃苦,要坚强点”。妈妈姓程,她爷爷是革命军事政治家程潜老家的管家,他就一直用这句本家家训教育后人。
坚强的妈妈总有她忙不完的事,先前是田地猪栏,后来是柜台生意,她觉得家里生计和挣钱比什么都重要。
刚参加工作时我才十八岁,有些孤单,也有些虚妄。妈妈当然不会明白,也时间关注我。那个秋日,我第一次瞒着妈妈晚归。
过了几天,妈妈凭着蛛丝马迹知道了,沉着脸进来并反锁了我的房门,厉声命我跪下。惊慌又委屈的我吓得瑟瑟发抖。妈妈了解了情况后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哎,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远在云南的你爸交待?
她伴着泪花的叹息,在门与窗的距离间回响。原来,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她的视线。
妈妈推门离去,忙她忙不完的生活。窗外,云一朵一朵飘过晚秋。我很想念爸爸,我搭着木梯子爬上小阁楼。阁楼上没有灯,但很亮,四片大明瓦终年接受风霜雪雨的洗刷,依然透澈无尘。
有些零乱的阁楼堆放着几个坛坛罐罐,有一个是石灰坛,放干辣椒干豆角,还有两个盛着茶籽油的陶缸。我好奇的是阁楼另一角的黑色木箱,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虽然没上锁,但进了箱子的东西无疑是重要的东西了,我早年就见过,觉得神秘又神圣,想偷偷打开,但没得到大人允可终究不敢。
我望望明瓦,默默地唤着远方的爸爸。仿佛征得了的他的同意,我打开了木箱,有一个大点的土黄色纸袋盖在最上面,我掏看,信,是爸爸妈妈的吗?我怯怯地从贴着八分邮票的十几封信中随取一封,是妈妈的字,写给爸的,直呼其名,并没有亲切的定语。字不好看但字迹工整,像发蒙的小学生的字。
信,相当于自己上锁的日记,我突然觉得偷窥相当于偷窃,心怦怦跳。我粗略地瞄了一页,十几秒钟而已。
人的长大,原来可以是一个朝夕,一个瞬间。我顺着梯子爬下阁楼,扎起长发,跑向妈妈在镇上的粮油饲料店。爸爸去云南时曾嘱咐过我:你要好好上班,歇假就多帮帮你妈,她事多挺辛苦。我竟是当耳旁风,从来没去想过妈妈操持家务后,还要坐着拖拉机进货往返城镇的艰难和劳累。
“家里都好,娘的天麻吃完了,昨天托我爹带了一包来,孩子都没生病,还没考试,学习情况也没敢问老师,总盼她们能认真读,比我有出息,栏里的猪又长大了不少,就是总不见天晴,菜秧子都长不出来……”信,应是在我年龄更小的时候她写的,妈妈还没去镇上,爸爸被单位外派,奶奶有头痛顽疾,偶尔吃天麻炖麻雀。
多少年了,老小牲畜和庄稼混合着写,杂乱无章的一段,是置顶在我收藏里的最美文。
妈妈,不声不响,细碎而恒久地应对生活,应对变化,执着而要强。许是那一代人经历了少年的饥寒交迫和婚姻后的困顿贫涩,她在意物质生活的改善,她特别相信坚强的力量和脑子的转速。
生产队时,矮小瘦弱的她是队里的插田能手。后来在百货店打工,站柜台,练就了一流的销售能力。爸爸单位给了我们农转非的指标,妈妈将工作岗位让给别人,果断地承包了单位的门店自己干,用上锻炼有成的全部本领,生意好得不可思议。
当时爸爸相继调到王仙粮站,饲料厂,云南分公司任负责人,家里的事极少帮得上忙。妈妈隔几天就租拖拉机天不亮就开往四十里外的城里去进货,坑坑洼洼的土马路,拖拉机完全是在巨大的噪音和滚滚的灰尘里蹦跳前行,一去一回,整个进货的过程要花费三四个小时,一般人光坐着也会骨头散架。而妈妈,一声不吭,进完货就开始卸货理货出货。说过最多的就是:哎呀,今天石子岭白天鹅饭店的菜好吃,又便宜,二十元吃三个菜。妈妈是请拖拉机师傅吃饭,她自己,就是五元八元钱也嫌贵不舍吃。
然而,骗子横行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专找妈妈这种没见过世面又有几块辛苦钱的女人下手。第一次是两个骗子冒称买茶油,自带黑铁皮油桶和磁铁,让店里的磅称失灵,骗走一百多斤茶油。第二次是妈妈花三千多元买了个金菩萨,认为捡到大便宜,准备当传家宝,随后脑子清醒发现不过是个铁罗汉,镀着铜。
一分钱也疼惜的妈妈心在滴血,痛苦远甚两颗门牙撞跌。她不写信告诉爸爸,一个人闷罐子似的煎熬,将乐观阳光的一面留给家人。一年后爸爸知道了问她,她却将金菩萨的故事续个尾:有一天她发现这两个人,赶紧报了案,钱退回了。被骗了反过来还充当安慰天使,也只有我的妈妈了。
不久妈妈进城开了粮油批发行,越发早出晚归拼了命的干。字依然写的不好看,但商业头脑特别敏锐,帐目也理得一清二楚,毫不起眼的她将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在那一条街算是属一属二的旺铺,大家不知其名,只称“讲一口北乡话舍得蛮的姓程的女人”。
时光奔流不息,我已走向中年后,经历着生活的各种风风雨雨。一辈子极少在语言上教导孩子的妈妈以自己的“不怕苦,坚强”感染着我们姐妹。
我看见,妈妈早几日才染过的头发头顶又露出白的发根。白发,总是性急地要证明妈妈想延缓的衰老。在我心里,妈妈从未老去,她一直保持着自己不燥不冷,不紧不慢的淡定和理性。岁月的河床,需要日复一日各种渺小的坚韧,才不会被突来的风雨拦腰截断。
年近七十的妈妈依然身体健康,心态乐观。因名字里有一“平”字,去年有了微信的她取名:太平公主。
“我是公主。所有的女孩都是。”这是沃尔特·朗指导的影视作品《小公主》里的经典台词。公主是什么样子?自信,勇敢,努力,坚强,自带光芒。
我不确定包不包括我,但一定包括我妈。
午后的阳光带给病房几分跃动的温馨,我的手机有动静,是妈妈的微信:你久陪你爸一会,我等会就过回,等我啊。我回复:你好,太平公主,一定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