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5朴素中国的终结者---赵襄子
小武想了半天，觉得很难把赵襄子归类成正义或者邪恶的一方，于是又问道：“然则赵襄子如何创造了帝道？难道他想当皇帝么？”
八角笑道：“也许他想当呀，谁又能知道？然而赵襄子实力显然还远远不够。不过，皇帝又是什么呢？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切的所有权，都属于皇帝，所以皇帝就代表世上唯一的赢家，于是天下都不能同时出现两个皇帝！”
小武大悟道：“皇帝就是追求独赢！对吧？难怪有人称皇帝为独夫！”
八角捋须道：“成功的独赢者，当然就是皇帝。但独赢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除非有具有绝对的实力。否则就算你软硬实力都很强，但跟竞争者相比、相差也并不悬殊，那就不能当皇帝。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减少风险，大家都会追求双赢、或者多赢，这就是在王道与霸道的规则下的最佳追求。”
“但如果你不怕风险，一心一意只求吞并所有势力、以此为最终目标，追求独赢并消灭所有对手，这就是‘帝道’！这个帝道的收益极大，但风险也是极大，只有全赢或者全输，要么统一天下、要么满门抄斩。”
小武皱眉道：“按你所说，战国是从赵襄子开始的、因而就是流行帝道的。但当时还是有七八个强国（战国七雄），实力相当、互不相下，那为什么大家要去追求风险极大的独赢呢？而不是继续尊王攘夷呢？”
八角捋须笑道：“因为他们已没有了选择。本来要是愿意双赢或者多赢的话，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而《周礼》正是这样的一套规则。可正是这些玩家自己破坏了这一套王道和霸道的规则，所以就只好使用帝道的规则了。而帝道的规则，就是摧毁其它一切规则。”
“以前的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是因为大家都遵守他。但当第一个破坏规则的人得不到惩罚之后，其它人也就不再遵守这个规则了。而当周天子自己都认可了，韩、赵、魏以下犯上是合法的、可以分封为诸侯，那就意味着谁再坚持《周礼》谁吃亏；从此以后战国七雄就不由自主地走上帝道之路，按照帝道的规则去玩，要么全拿、要么去死。”
小武想了想，点头道：“哦，这就好像是一个大赌场！开始之时大家都遵守规矩，不能‘出老千’、也不能逼死其它赌客之类的；后来有人开始不遵守规则，但是也没人能惩罚它；甚至这人还将维持赌博秩序的原赌场主人打死或者架空，一切由自己说了算。这样一来，所有的赌客全都变得不遵守原先的规则了，谁再要遵守谁傻叉！”
八角点了点头道：“你终于明白了！第一个破坏旧赌场规矩的人正是赵襄子。此后赌场开始运用新规则：每个人赢钱都可以不择手段，但是赢了钱也不许走，除非没人再跟你赌。”
小武恍然大悟道：“所以赌场里的人只有将其它赌客都赶尽杀绝，才能换取自身的生存和强大，这才是‘帝道’的唯一规则！”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微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至少在帝道盛行的时代，那些贵族们并无第三条路可走。”
“这就好比是养蛊一样，将数百个毒虫放入一个瓮中再封起来，将来打开后只会剩下来一个活的。毒虫们经历的正是帝道，所以无法共存下来；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就是蛊虫之皇帝。”
小武欣悦道：“我终于明白了！赵襄子用反常的新方法，不顾晋国国君反对、‘非法’杀害了智伯瑶！从而打破了旧有的《周礼》制度！”
八角笑道：“那当然还得靠赵襄子自己的本事，智伯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从牌面上看，智伯瑶本来已经有九成的胜面了---他得到了国君的授权，引领着智、韩、魏三家的军马，团团包围了赵家最后一个堡垒晋阳；这还不算，智伯甚至还想出了决汾河之水、水灌晋阳这种毒计。”
图表11水淹晋阳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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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点头道：“这事儿我听说过。据说智伯瑶水淹晋阳，乃是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次水攻大城市？
八角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是。先前吴王阖闾称霸时、有过两次人为的水攻大城市。一是阖闾灭徐国之时、引山水灌城；二是孙武子引漳水（南）冲淹楚国的郢都。这才是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早的水攻大城市记录。”
小武钦佩道：“哦，还是你知道的更多！不过看来智伯瑶的聪明程度，距离孙武子都不远了，应该比赵襄子更聪明才对。”
八角撇嘴道：“不错。只是即使智伯瑶比赵襄子要聪明，但赵襄子比智伯瑶要狠。”
小武点了点头道：“水淹晋阳之后的事情我大致知道。赵襄子终于成功策反了韩魏两家，里应外合、反过来算计了智伯瑶，于是将其军队团灭，而且将智家的所有土地财产，由韩、赵、魏三家瓜分殆尽。”
八角点了点头道：“不错。但是这些事情，是完全不符合晋国国君的意旨的。然而以赵襄子为首的三位卿家就这么做了，并且从此再不理睬晋君的任何命令。他们不但不去按时觐见晋君，反而要求晋君到三家来轮流觐见。此后晋君没有了任何实力，就此沦为三位卿家的傀儡。”
小武点头笑道：“站在晋国国君的角度来说，他一定是很认可智伯瑶的忠君爱国之心的，肯定非常愤恨赵襄子这样的只顾私利、专坑公家，而且还丝毫不给领导面子、当上级根本不存在的人。”
八角笑道：“没错。所以当智伯被韩赵魏三家共同算计而死，家族200余口也被赵襄子斩尽杀绝之后，晋君一得到消息就气地吐血，然后还向外国借兵攻打三家，想为智伯报仇！但此时三家已经尾大不掉，晋君也大势已去、注定悲剧了。”
“所以，最后一个春秋人---智伯瑶---之死，已经宣布了晋国、乃至周天子对整个王道天下已经失控；而第一个战国人---赵襄子---实力大增、站稳脚跟之后，又为帝道的发扬完成了筑基。这就是三家分晋的真正意义。”
小武点了点头道：“也是！不过我还听说，此后还是有一个人仍忠于智家的，就是那位号称‘国士无双’的豫让，愿意为智伯瑶报仇。换一句话说，豫让仍然忠于春秋大义，他的思想不属于战国时代。”
八角笑道：“不错。豫让曾经三刺赵襄子，而且两次都没有被人认出、几乎得手，过程极具传奇性。”
小武微笑道：“对，我记得第一次的时候，豫让混入赵家厕所冒充粉刷工人，但是赵襄子来上厕所的时候，心口感觉有凉意，于是让人细查，就抓住了豫让。”
八角点头道：“不过赵襄子念其忠义，将其释放，决定以后避开他就是了。但随后豫让吞炭毁容，连自己的老婆都认不出自己，于是又有了第二次刺杀。”
小武接口笑道：“可是当赵襄子骑马过桥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桥下有杀气，于是让手下去桥下抓人，活捉了一个正在睡觉的乞丐，还是豫让！”
八角捋须接口道：“只是赵家人都认不出那个乞丐是豫让，只有赵襄子虽然没看到人，却坚持说他一定是豫让。于是大家仔细审问了一番，结果发现还真的是豫让。”
小武笑道：“我知道这些传说，但这也太神了吧？我说的是赵襄子啊，他的感觉真是百试百灵？堪比扫雷仪器？”
八角难得地搓了一下手指，笑道：“这些事情半真半假，也未必不在赵襄子的掌握之中。但是像豫让这样的国士也的确难得，重义轻生、忠心报主，在此后就很罕有了，随着春秋时代一起逝去而不复返了。”
小武点头叹道：“豫让实在无法完成任务，但也不愿继续活命，于是就恳求赵襄子将衣服给他，放在椅子上让他刺一剑。如此他就算报答了智伯，自己也就心甘情愿地去死，也免得赵家的人老是烦心，不知道该杀他还是放他。”
八角点头道：“这算是豫让的第三刺，终于‘刺到了’赵襄子的衣服，随后豫让就自尽了。此后，战国的人彼此厮杀不再讲究任何规则，也不在乎改换门庭，只要有好处、就能轻易换个国家去效忠。”
小武叹道：“是啊。不过我真的感觉赵襄子这人极为复杂，在一些事情中，他很小人；在另一些事情中，他又很有君子风度。真的是很难评判啊！”
八角捋须微笑道：“赵襄子处事相当狠辣而不留余地，但同时也有非常巧妙的一面，比如对豫让行刺事件的处理就很不一般。”
“赵襄子通过对豫让的推崇，显示双方的相爱相杀只是各为其主的私人恩怨，只同智赵两家相关。这样看起来，跟他为仇的只有智伯瑶一个人，与他人无涉。”
小武突然身躯大震道：“我明白了。通过强调豫让与智伯瑶两人之间的恩义、以及自己的成人之美，赵襄子巧妙地回避和掩盖了一个关键性问题：跟他矛盾最激烈的其实不是智伯瑶！其实是晋国国君！其实是春秋时期的体制！”
八角捋须微笑道：“不错，你终于明白了。这一招就跟赵襄子化解家族内部的矛盾一样巧妙。一方面，当他杀死姐夫、吞并代国之时，他的姐姐呼天抢地、殉夫自杀，在社会上给赵家造成了恶劣影响。但转天，赵襄子便委任大哥赵伯鲁的儿子去管理代地，可见他并不会亏待家族中的兄弟。”
小武点头道：“这样大家看起来，赵襄子还是为了全家族的利益，才下狠手拿下代国，为了未来的大局、家里人总该也有些牺牲。有些人可能觉得他心态阴暗，但从解放农奴的这件事情上看，他的思想其实是领先于时代的。”
八角点头道：“不错。赵襄子人性复杂，有时候也会显示出人性光辉的一面。在过世之前，他宣布由赵伯鲁的长孙、而不是自己的儿孙，来继承赵家家主之位。由于当年是大哥‘让位’给他的，所以他要还政给赵伯鲁的后代。”
小武叹息道：“这点也很难得啊。如此也显得赵襄子虽然手段阴狠，但都是为了家族利益，并非全是为了自己，对待家人和手下也很公道。”
八角微笑捋须，道：“不错。可能因为赵襄子的时代、还只是帝道的筑基期。他只是初窥了帝道的门径，很大程度上依然受到春秋的王霸之道所影响；所以跟后世的帝王比起来，赵襄子还是不怎么算‘独夫’的。”
小武连连点头，道：“不错。要是跟百年后的秦始皇和秦二世比起来，无论是比贪婪、还是比狠毒，赵襄子几乎都可以算是圣人！”
八角捋须笑道：“不错。在帝道的奠基人、赵襄子、结束了春秋时代之后，下一个划时代的帝道关键人物，正是结束了战国时代的秦始皇。”
“而中华的‘帝道’，正是小成于赵襄子，大成于秦始皇！”
小武明悟道：“我终于明白了：当‘帝道’逐渐大行其道、大家习惯了之后，人心就再也‘不古’了！朴素中国的时代也就一去而不复返了！”
八角微微点头，又道：“赵襄子是智伯瑶之后的继任晋国执政，而他死之后顺位继承的执政是魏斯（魏文侯）---这又是一个狠角色。在魏斯的领导或默许下，韩、赵、魏三家完全凭实力瓜分中原，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四面出击；既痛击搜掠齐、秦、楚、宋等大国，又连续吞并了众多中小国家。”
“从此，韩、赵、魏三家可以肆意出兵，再不需要从周天子或者晋君那里获得任何名义。兵锋之猛烈，直达洛邑附近，最后迫得周天子终于承认三家为诸侯，只得接受他们所强加的‘新秩序’。自此，春秋时代以及其奉行的《周礼》法则，也就只好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小武总结道：“从王霸体系的崩溃这一点上看，赵襄子的确是中华上古文明的终结者。然后，新的规则在战国时代一直在向前发展，到秦始皇时达到了顶峰，从此确定了中国历史的主轴线。秦以后的大一统王朝基本上都按照‘帝道’运行。”
八角捻须微笑道：“那今天这第一课就算是交代清楚了。”
小武连忙道：“且慢，让我总结一下重要定义先，你再给看看有什么问题？”说着小武连忙掏出纸笔，在纸上飞快写下了几句：
王道是以德望为第一手段辅以其它手段建立规则以让别人遵守。
霸道是以武力为第一手段辅以其它手段让别人尊服自己为老大。
帝道是以吞并为第一手段及最终手段追求独赢并消灭所有对手。
八角看了看，笑道：“基本上不错，后面可以再说明几句：王道靠软实力，霸道靠硬实力，帝道靠绝对实力！”
小武听了，赶忙又用纸笔记下：
王道King Theory靠软实力Soft Power
霸道Overlord Theory靠硬实力Hard Power
帝道Emperor Theory靠绝对实力Absolute Power
小武放下了笔，将笔记拿起来反复看了看，非常佩服地说：“这个概括真是一针见血！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时候，才会使用王道和霸道；有了绝对实力，就会使用帝道，对吧？”
八角微笑道：“人性正是如此。好了，下节课再见吧！”说罢大袖一挥，身影訇然就此不见。小武一个人坐在桌前愣了半天，房间里空响寂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乎谁也不曾来过。
小武又呆坐了一会儿，低头重新看了看自己的笔记，心中突然涌出了一首诗，于是再次拿起圆珠笔，将此小诗记下：
帝道歌
（又名：王霸好了歌）
小武
世人皆曰王道好，
唯有霸道忘不了。
忽如一日帝道出，
王霸二道齐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