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钉在原处,四周刺目的白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应该是迷路了。
本以为走入这片山林,一切就会水落石出,梦中那个包头蒙面的黑衣人,就此从他的世界永远消失。看来,事情那么容易到来,却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天近正午,日光白花花地照在迎面一块巨大的山石上,石面溶血一样赤红。这应该就是山下老乡口里的赤身岩了。
他要去的地方叫姑子崖,山下老乡告诉他,到了赤身岩,也就到了。脚下应该就是姑子崖了。
未曾开发的山林处子一般安静。他四下里瞧瞧,有些口干舌燥。突然,脚下踢到一个土堆。低头看,是一个孤零零的坟包,不经意很难发现,一块残碑竖在坟侧。
他蹲身喘息,出于好奇,顺便看看碑上的名字。因为是石刻,常年风雨侵蚀,字迹有些漫漶。他往近前凑了凑,等看清了,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石碑上的名字,山伢子,正是他要找的人。风阵阵揪紧他,让他脊背发凉,膝盖发软。
许久,他缓过神来,在山伢子坟前坐下来,先是仰天大笑,笑着笑着流下眼泪。
“山伢子,是你吗?是你想置兄弟于死地吗?”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他每天一觉醒来,会无端地以为,有一个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样的不安来自梦里。梦里的他先是被一个包头蒙面的黑衣人众目睽睽下扒得一丝不挂。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笑声一片。他双手抓啊抓,想抓件衣服什么的遮羞,却总是抓空。
后来,梦境变了,他看不见黑衣人,只看见暗处一双狼一样的绿眼睛时刻盯紧他。再后来,他的车被砸,公司配送车被挤下山崖,儿子上学路上被绑架,家被纵火,妻女被当着他的面凌辱……
每天每天,他从梦里醒来,都像从大雨中跑出来,浑身湿淋淋的。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恐惧让他开始翻书一样往前翻他的过去:为一碗饱饭,蹲过劳务市场,被人骡马一样挑挑拣拣。到车站码头扛大包。门缝里偷偷摸摸塞小广告。也曾杀进写字楼,从小职员往上爬。七年前创办了自己的物流公司,跟人抢单,给人跑假货,同行间打价格战,恶意竞争,要不回欠款对簿公堂……
过筛子似的筛来筛去,一个人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这个人就是山伢子,攥着他致命秘密的人。
当初从公司出来,落难似的两个人遇到一起,相熟了,经常一块喝酒。一次酒后,两人东倒西歪回出租屋,在路边发现一个黑帆布包,打开看都是钱。他们先是坐下来等失主。后来彼此心照不宣地递了个眼神,四顾无人,抱起包跑回出租屋。
这笔横财怎么花,两人有了分歧。他说开公司,赚大钱,在城里过富人的日子。还说老天待咱不薄,等有了余钱就回报社会。他说得热血沸腾。山伢子却说分了吧,他只想回老家,过乡下安稳的日子。
就这样,山伢子回了乡下,他则跑到现在的城市,用这样的一桶金开办了自己的物流公司。
这些年,他为这笔钱担惊受怕过,担心警察随时找上门,将他带走。时间长了,他才心安理得了。他相信,山伢子嘴再松,也不会泄露半个字。自毁前程的事,他不敢犯浑。
话虽这样说,山伢子到底是攥着他致命秘密的人,他敢保证自己守口如瓶,不敢保证山伢子不会酒后失言。
现在,山伢子死了,这个一生唯一攥着他秘密的山伢子,给他致命威胁的一个人,再也构不成对他的致命威胁,就是说,打此刻拜别山伢子,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痛哭流涕地跪下来,给山伢子磕头,说:“山伢子,你放心,今后每年我都会来这里看看你,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太阳西沉,他起身下山。走了没几步,一抬头,眼前又是赤身岩。回头看看山伢子的坟包,又想起那件极不光彩的事,赤身岩,赤身岩,像隐喻他赤身露体的羞愧。
他再次冲山伢子的坟拱拱手,找到来路,下山回城。
一连几天,夜里无梦。他暗自得意,脱轨的一切俨然入轨。
这天晚上,他邀几个朋友喝了点酒,回到家,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公司门口,他春风得意地下了车,被人簇拥着走向旋转门,一抬头,不远处,那个包头蒙面的黑衣人又一次大踏步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