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住的地方在一个丁字路口上。南北方向是城市最东边的一条柏油路,向西是通向城市中心的一条柏油路。
没有柏油路的东边是一片地势越来越低的缓坡,缓坡上错落分布着一些杂乱无章的低矮的平房。据说平房后面更远、更低的地方还有一些“大集体”单位,什么毛纺厂、胶带厂什么的。那地方很荒僻,没有小孩子敢去。
我家附近的人将东边统称为“下坡儿”。下坡儿本来没有路,但被坡下的人硬走出来一条土路。坡下那些“大集体”单位的职工绝大多数是女的,我家附近的人将那些女人统称为“下坡儿的老娘们儿”。
我小的时候,“国营”是响当当的招牌,如果说谁谁谁是“大集体”的,是强调她身份的卑微。“老娘们儿”当然也是蔑称。在没有柏油路的“下坡儿”的“大集体”单位工作的“老娘们儿”在人们眼里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下坡儿的老娘们儿”在我是分不清面目的一群人,因她们的打扮和长相,我甚至分辨不出男女。每天早晨,她们从城市四面八方零散而至,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隐没进下坡儿逼仄的土路中。每天傍晚,她们又像涨潮一样从坡下漫上来,聚往柏油路边的公交站点。
如果没有那场雨,我可能一直不会注意到那些“下坡儿的老娘们儿”们。她们只是我童年图画中暗淡的背景,在我记忆的浅层停留片刻,然后被其他有趣的事物刷去。
那时我很喜欢下雨,下雨天可以玩泥巴,我会玩儿很多很多的泥巴游戏。但是下坡儿的老娘们儿不喜欢下雨,下雨后土路会彻底变成泥地,她们必须经过漫长的泥地才能走到工厂去。
偏偏夏天的雨水很多。我经常看见“下坡儿的老娘们儿”傍晚下班后,踩着泥水乌泱乌泱地从坡下涌上来。她们穿的工装又老又旧,拎着破兜子或丁当作响的饭盒。她们的脸上挂着悲戚的神色,口里嘟囔着咒骂可恶的天气。
那个时候刚刚有高跟鞋,它们总是穿在城里时髦的女郎脚上,似乎与“下坡儿的老娘们儿”无关。但是有一天,我在泥里发现了一只高跟鞋的后跟儿,沿着泥里的鞋印顺藤摸瓜,很快又找到了另一只高跟鞋的后跟儿。
鞋印是新的,这段时间只有“下坡儿的老娘们儿”在这里走过,显然这两个鞋跟儿出自某个“下坡儿的老娘们儿”的脚下。
我的雨靴踩在泥里都是“咕叽”、“咕叽”的,每向前走一步都得用脚钩住靴子,否则它就会被粘腻的泥从脚上拔下来。显然那两个高跟鞋跟儿肯定抵挡不住固执的粘泥的反复拖拽。
我们这里的天气很是豪爽,早晨晴空万里,午后可能就会下一场大雨。这一天就是如此,下午的这场雨又急又大,想必鞋跟儿的主人没想到吧。早晨还婀娜多姿的鞋子,傍晚就被毁掉了。
这两个鞋跟儿勾起了我的猜想。在这一大群因循守旧、粗俗臃肿的“下坡儿的老娘们儿”中是不是隐藏了一个妙龄女郎?她容颜清秀动人,身材曼妙苗条,走路摇曳多姿?我知道“下坡儿的老娘们儿”工资很低,那个穿高跟鞋的要攒多长时间才能买到这双鞋呢?
天不作美,这阴险歹毒的泥地如此残忍地夺走了她的高跟鞋。我想像着她穿着这双得之不易的高跟鞋在泥地里挣扎前行的样子。从那些“大集体”单位到坡上是相当长的一段路,走到鞋跟儿被粘掉处,想必她已经筋疲力竭了吧。
她穿着没有鞋跟儿的高跟鞋怎么走路呢?我试着在泥里颠着脚走路,那会一摇一晃的。她就是这样颠着走回家了吗?她气愤地连鞋跟儿也不找了吗?看着鞋跟儿还很新,找一个修鞋匠是能装上的,我真替她感到沮丧。
那个时候物质匮乏,服装鞋帽更是没什么样子。我穿着爸爸从上海买来的衣服、裙子,时不时能引起一些大人的注意,她们会走过来,捏捏衣服料子,感叹几声。
“下坡儿的老娘们儿”总是早出晚归,看着她们疲惫的样子,我总以为她们是没有心情和精力装扮自己的。但就在那场大雨过后,那两个高跟鞋跟儿让我知道,无论环境条件怎样,人的一些追求都不会彻底磨灭,而人正是有了追求才显出存在的意义。就像“下坡儿的老娘们儿”,因追求美丽在我的印象中从背景走向了前台。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10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