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星(二十四)

24轻舟徐徐渡江,远山尚有几点翠绿,这份温柔地点缀让老和尚不知觉想起了山神,他摇手向对面的山峰打了个招呼,你好啊,老朋友。

“这酒啊,二十年之后饮一回又上瘾了。”他砸吧砸吧嘴,眼睛眯成一条酒鬼迷蒙线。

“你俩要不要来一壶?”

小和尚舒舒服服抱着婉儿,说:“我们现在还是和尚吗?吃荤,喝酒,杀人,全占齐了。”

“你还忘了说近女色。”

“她不算戒条。”

“那是啥?”

“还能是啥,我夫人呗。”

老和尚“这话说的,难怪那人能被你俩气傻。”

撑船老汉回身插话:“方才那个年轻人倒也挺不错的。”

“愿闻其详。”婉儿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黑发服服帖帖梳在脑后,不拿剑的她,宛如出尘仙子。

“没什么详实的解答,固执的人都比较可爱吧,我是这么认为的。”语罢,继续撑船。

小和尚此时也注意到了远方的山,他给婉儿讲了一个名叫流动的山神的故事。

“你好啊,流动,又见面了。”他在老和尚之后,也向山打招呼。

“说起来,流动是谁呢。”老汉疑惑地问。

“流动是天下间山的名字。”

船夫“山不是不会动的吗?”

小和尚“可能是山的自嘲,也可能是山的愿景吧。”

他无比怀念那山。

“那真是值得歌颂的精神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刚刚那个人,也觉得值得歌颂。”

小和尚问为什么。

他说:“世间的山只有那么几座,人却比繁星还多。大多都是籍籍无名之辈,能坚守自己的想法并持之以恒贯彻下去的寥寥无几,实在是可贵啊。”

小和尚“老伯看来是坚持主义者?”

“可能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江上飘来飘去,从来没有定在一处。所以对恪守不渝的人存在佩服吧。”

老和尚喝了三杯两盏的酒,有点朦胧了:“一路过来,老有人和我们探讨变或不变的问题,前面觉得有点烦了,但现在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老翁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我们这种粗鄙的人,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只不过不管对谁都随时存着一份尊重罢了。每天对着这浩浩汤汤的江水,羡慕它无穷无尽奔流不息的气度,却也不会哀叹自己有一天会老去,与他们相比,纵使我们比一粒米还小,但总是有办法渡过他们的。您说是吧。”

老和尚嘿嘿一笑,举杯不语。

婉儿问老伯:“您干船夫多久啦。”

“十年?二十年?也许更多吧。”

婉儿“这也是坚守啊,天天面对不同的游客,见到他们的人生,想来也是很有趣的工作吧。”

“不光是游客哦,其实每天载着我过江的水也是新鲜陌生的。”

“是啊,每个人,甚至每滴水都有前行的方向,而我现在却没有了。”婉儿说。

老伯指指婉儿身旁的小和尚“你还有他,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的。而且我以为万事并非一定要有目标,还是过程比较重要。”

“怎么讲?”

“有句古诗说的好嘛,百川东到海。所有的水最后一定会汇入海里的,人也一样,注定是要离开的。这么看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有既定的归宿。”

小和尚听罢忽然觉得无力:“既然结果都一样,那又怎么办呢?”

老伯笑哈哈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一切发问的姿态,抵御孤独的挣扎对生命而言注定都是徒劳。”

小和尚翻了翻白眼:“当我没问。”

上岸后,唯见江上清风,再不见老翁。

老和尚脚踏在蜀郡的泥土上,长吁一口气:“天下间神仙就几个,我们居然能见到俩。”

初入蜀郡四处张望的小和尚一愣神:“你说那老汉是神仙?”

老和尚:“确切地说,应该叫他河伯。”

“如何看出来的?”

“你见过谁在奔涌的江里泛舟,一泛几十年,那水流遇到他的扁舟自动岔开,还有他说的那些什么关于生命的蹩脚见解,你不觉得和某个神的语气很像吗?”

“原来如此,我的确有觉得他的谈吐与山神如出一辙,这些神仙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尽做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事”

老和尚回望飘渺的江面,早已看不见那蓑衣撑杆,远处依稀有号歌传来,不高不低似乎凝固成块,砸在了他心上。

“你知道神的悲哀是什么吗?”老和尚若有所思,对婉儿说。

“师父请讲。”她已经改口叫师父了。

“当时半路遇到的山神,他的悲切其实我并不能详细体会,总觉得有种与大多俗人雷同的无病呻吟的矫情,大意为他是孤独的。”老和尚说。

婉儿抱在小和尚的不算刚建的臂膀,头安心枕在他肩上,眼皮抬成聚精会神的宽窄,觉得听人诉说某种新鲜

感知也是一件快乐事,此刻她感到无比安心,弥漫在胸腔的窒息从与二人同路后消失殆尽,她认为老和尚说的真不赖,孤独,就是孤独,孤独并不美,并不哀婉,并不有称道的清冷,孤独就是孤独,压根不壮烈。她充分享受着有人可追随,依靠的感觉,前半生风雨飘摇,后半生定要咬定旁边那和尚不放松。

老和尚继续讲:“但,他的孤独着实与我们不同。人类之匹夫匹妇的孤独在于无事可做,无人可语,无念可想,无梦可幻,我们的孤独,大多数可以用空虚来替代。”

“我好像隐约知道点什么。”小和尚说。

老和尚:“而他们呢,从诞生伊始始终如一,不用吃饭,不用睡觉,没人吩咐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也没有想获得的欲望,我们虽只能在想象里虚构出他们这种毫无乐趣的日子的悲哀,但他们是真的会彷徨吧。人人都有目标,连不值一提的水滴都因为目标的驱动从小溪汇成大河,大河又并成大江,大江昼夜不停义无反顾涌向大海。他们称之为神,却丧失了争取目标的资格,这在我看来是况味的。”

“兴许人家根本不需要呢。”小和尚说。

“也许吧。做人挺好的了,死之后一了百了,做神就不同了,永生永世,想终结都不行。,还记得河伯说的吗?他们的一切注定都是徒劳,因为一切都是既定了的。”

“所以山神当时说更高的存在玩弄着他们,河伯也因此而叹息吗。”

“没错,那个存在或许叫做,命运。”

“那师父,你相信命运吗。”婉儿问。

“我当然信,但我从不听它的话。”老和尚自以为说了句很有风骨的话,笑得双肩抖栗。

“为了证明自己有反抗命运的气节,刻意声张斗争精神,也是一种可耻的盲从,另一种形式的被命运奴役。”小和尚凑在婉儿耳边挖苦道。

婉儿若有所思,点头称是。

三人无话走了一路,蜀郡风景不比江南的柔美温婉,却自成一派安逸,较之江南慵懒更甚。初冬里,天蒙地潮,街上罕有行人,却无萧索之意,抬眼看去,长街新雪,稀疏几个顽童奔走嬉戏,家家似乎在煮酒,咕嘟咕嘟酒糟曲气迎面扑鼻,酿就成蜀郡独有的浑俗却淡远的气韵。

路走的长了,心气就平和了,小和尚自觉已告别了焦虑与偏激,挽着心上人,闲庭信步,脚步从容且踏实。他再不管路对路错,身边有这个女角色,那么人生这出戏定是圆满谢幕,找父母之类的心思不用按捺,已然沉在心湖之底。

他忽然升起一种满足,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仿佛任重道远的行程终于达到目标,卸下了盔甲,周身轻松,更觉得有一跃九天的能力,然而他不跳不跃,风筝飞得再高底下也得有根绳子拽住,他心甘情愿被拽住,飘飘荡荡地上青天与他目前并不合衬,我可是有女人的和尚了。内心的独白使他坚定安稳走下去的想法,不用非得找到父母,不用非得理解这个世界,那些恐怕倾此生之力也难以企及。

老和尚是来过蜀郡的,他到过天底下绝大多数地方,更换着不同身份,却只在此处遇见过一个恰到好处的女人。

那天桃花灿烂,云朵在蓝天慵懒飞行,老和尚没有徒弟,孑然一人,从江南刚刚逃遁出来,他那时还有头发,还很年轻,不拿钵盂,手里攥着纸扇。

为何要逃出江南呢。

其实并没有清晰的动机,寻找自由这么一个笼统的说法可能是诱因的一方面,或许更多的是厌了倦了,疲沓了。老和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喜新厌旧是他的属性,他注定沿路追求新鲜感,而不是龟缩在某一处接受日复一日却逐年衰退的崇拜。

当大多数人注意到你的时候,那么就到了做不了自己的时候了。老和尚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不停逃遁,更换不同的身份,迫切地想要在营造出汗牛充栋的生涯经历后获得大彻大悟,而这一切的出发点需要建立在连接不断地离开人群,他自认为只要背向了大多数,就能躲过同化的危险。

直道遇见了她,恰到好处的她。

她长得刚刚好,性格刚刚好,说话语速刚刚好,有一口不浓不淡的蜀郡口音,笑得时候飒爽却有分寸,尤其是眉毛,平直却不显锋锐,刚刚好。

再艳丽下去就俗媚,再清高下去就孤僻,处于两者之间的,足以让他满意的,是这种刚刚好。

当所有的审美标准和价值评判适得其所安置在同一个体上,多余的遐思幻想瞬间灰飞烟灭,你眼中有具体实际

的梦,它完整圆满地符合你的意图趋向,你会认为这个人就是你的,她为你而生,你会自主产生保护地感觉,你为她而死。

老和尚恍若回到当年,四下枉顾后见到她,惊为天人,于是山高路远,不去也罢。

大概这就叫见色起意吧。

蜀郡的确比江南使人安心,这里不光生活节奏慢,大家走的慢,旁边准备支开摊棚的卖米粉大娘动作也慢,隐约听见孩子们稚气的对骂声也很慢。

身旁的他,更慢。

婉儿好开心,好轻松。

慢慢来,是多美好的一种状态啊,不急不缓,成竹在胸,仿佛已然把握住了结局,只需要轻轻地平和地,一步一步朝着看得见的目的地前进,最后从容矜持地道谢,承蒙上天眷顾,但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呢。

真好,荒漠的黄色风沙,江南那夜里的败痛与心死,都不及蜀郡混杂着豆浆油条气息的风,吹面不寒,甘之如饴。

她一阵窃喜,庆幸自己没有杀死知府,庆幸午时在菜市场被问斩,所有种种基于他,恰似暗合了轨迹一般。

她还宽容了前世,原谅了知府,原谅了断剑者,原谅那个游说家,原谅狂妄的自己。

对呀,以前我多狂妄啊,竟然宁愿死也要报仇,真是傻。

过了江南后,三人如释重负,仿似了却了一段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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