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识她的时候,她才19,而他已经34。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始终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什么,友情、爱情、亲情,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那么纯粹。他讨厌暧昧,却不讨厌她。
何止不讨厌。
她把一支钢笔放在他面前。他知道那是她用攒了几个月的钱买的。而她,就知道他喜欢钢笔,喜欢弹性的笔尖在硬纸面上,芭蕾舞足尖一般地滑过。她还知道,他喜欢使用黑色的、粗的笔画,写撇画时喜欢硬生生地折回来。她还知道他喜欢一切硬的脆的,咬起来能够发出“嘎嘣嘎嘣”声音的吃食。当然,她更知道,他总抽同一牌子的香烟。当他走过,总是同一种气味留下。她不喜欢烟味,却并不觉得他身上的烟味儿讨厌。她知道他的生日,早早的就准备起了礼物。去年她送他一瓶亲手折的星星,为此她放弃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睡眠。去年她生日的那天渴望收到他的礼物,可看他眼睛里的茫然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其实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但一直拿不定主意送什么礼物,太轻拿不出手,太重又怕拒绝。犹豫后面往往跟着错过,而错过又不习惯单独行动,它每次出现,左边跟着的叫“懊悔”,右边跟着的,叫“悲伤”。他往往被这兄弟三绑架,需要缴纳的赎金叫作“时间”。
她会在一旁静静地看。他斜着头抽烟时,骨子里的忧郁就“呼呼”冒出来。他写诗,有时候会揪住自己的长发,高高举起,好像要把自己揪离地面。他也画画,瞪着眼,咬着牙,画布、画板、画笔和颜料都成了他蹂躏的对象。每画完一张,他总是和写完诗一样的大汗淋漓,虚脱似的。她就用冷水浸过的毛巾给他擦,一遍又一遍。
“你看懂了吗?”他问。
她微笑着摇头。她不懂他排列出的那些文字和线条,只是好奇他的大脑里怎么就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她不懂他说的“主义”和“派”,但她喜欢听他说,好像是另一个国家,甚至是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女孩子的想象力表现在她的直觉上,她做出的判断不是来自于经验,而是来自于基因。她直觉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尽管没有说。
相对于女孩子而言,男孩子的判断是基于经验的。他把她和自己经历过的女性相比较,长相身材、气质韵味、学识兴趣、性情血型……他把所有的参数都输入一台计算机,经过几分钟的“咯咯”运算后,计算机开始坚守气节地闪烁“error”。他最终放弃了。
那年春游,回来时,她和他并排坐着。车一开始哼哼,她就开始瞌睡。也难怪,始终如一的发动机声音,如同摇篮一般的,汽车晃动的频率,就是重度失眠患者也会痊愈。开始,她的头靠着车窗,后来,靠在他的肩上。他就往下躺一点儿。过一会儿,她的头就从他的肩上滑下去。几次之后,他伸手用手掌托住了她的脸,就托着举了一路。等到了服务区,她醒来了,而他的胳膊已经酸麻的不能动弹。他下了车,买了两支烤肠,递给她一支。她默默地接过来,看他在膝盖上打开书,边吃边看。她默默地吃完,没有再睡,闭着眼听歌。
多么希望刚才的车不要停啊。
不久,关于他和她的流言开始像蛇一样流窜。她不知道,他听说了。他知道传播流言的程序,就是一各种添加剂倒入的过程,想象着不堪入耳的词语在许多人的嘴和耳之间飞来飞去。于是他找个机会,说还是分离的好。
“我们怎么了?我们有什么吗?”
“我们没什么。”
“那我们为什么分离?何况分离是相对于结合而言,我们……”
“……”
那天下了雨的,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去。他喊她拿伞,早没了她的身影。正当他转身回来时,她又从雨中冲了回来,一下子抱住他的腰说:“不要——”
他挺着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抱住她发抖的双肩。
多年以后,他问她:“你当时说不要,指的是什么?”她抬起头平静地笑了,说:“没有什么,就是不要。”
他没有再问,他知道有些事知道答案也就无趣了。
她还是看他写诗画画,还是静静地说“不懂”。她还是在他生日的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礼物,她知道他喜欢要什么。而他,一直在找最后的那个答案,他已经放弃了计算机,他知道从那里得到的只能是“error”。他最后放弃了。
“我们,不能。毕竟我们……”
“你答应要死在我后头的。”
“可……”
“把可是放在下辈子吧,我只想在这一辈子多看你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