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王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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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号楼和三十六号楼在小区里是个单独的院子。在这院里住了十多年,每日人来人往,最常见的是门房的王师傅,当面和背后大家都称他为“老王”。老王十年前到门房工作,在他之前的五六年间,门房换过三任师傅,老王是第四任,也是迄今最久的一任。

老王的样子很憨厚。他个子不高身形微胖,头却肥硕,亮亮的光头下是一张长年挂着笑容的脸,给人敦实憨厚的感觉。春夏秋冬,白天光景时老王若不是在门房,就是坐在院子入口处凉亭的长凳上,每见人,老王总是先开口:“您今天回来得早啊”,“这大日头的还要出去?真是辛苦”“呀,这么多东西,是要回老家?”一手摸着光头,呲开的嘴里露出整齐洁白的假牙。

老王怕热,夏天时穿宽大的老式白背心,宽大的裤子,裤脚挽得很高,让我莫名想起农村集市上守着一堆西瓜的瓜贩子。老王是个讲究人,最讲究是脚上的布鞋,黑鞋帮白色的千层底,黑白分明,明明每天见老王趿拉在脚上,看着却像是从未着过地。有次中午下班回家,正好看到老王洗布鞋,老王有些费力地蹲在凉亭旁,面前一个硕大的脸盆,左手攥着一只布鞋,右手的鞋刷子以极快的速度前后移动,发出“歘歘歘”的响声,另一只鞋子浮在水面,鞋面紧贴着鞋帮,如同一只蔫儿巴的黑鱼。“老王,怎么自己刷鞋子啊?”我问。老王微仰着头,嘴一撇,“咳,老婆子洗不干净,刷布鞋还得我才行,哈哈!”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和骄傲。

老王有趣且尽责。每年交纳停车费后,物业将车号登记录入系统,出入大门便自动抬杆。可每家也难免有个三亲六戚,遇有外来车辆,老王的职责便分外重要起来。“嘟嘟嘟”,三声喇叭响过杆抬起,说明老王正在盯着监控,如若此时你恰巧在门房,老王会转头认真地告诉你:“这是三十五号楼某单元某层家的姑娘,他爹最近刚出院,今天又过来看爹妈了,孝顺孩子!” “嘟嘟嘟”没动静,复又“嘟嘟嘟”杆仍未抬起时,你会看到老王迈着两只小短腿快速从门房走出来,“找哪家啊?看谁?”如果司机向老王展示个尊重的笑脸,老王会利索地一摁手中的自动钥匙,对着车屁股大声喊:“记得在车窗上留下联系电话哈,方便挪车联系!”如果司机冰着一张脸,老王会对着车屁股翻个大大的白眼:“哼,不就是开了个车嘛,有啥了不起的!”

时间久了,渐渐知道了老王的过去。老王的父亲是个老革命,他年轻时候不好读书,被脾气火爆的父亲送去参军,托付给了自己的老战友,想着将老王雕琢成器。不想老王到了部队却只喜欢做饭,父亲的战友无奈,只好将他送到了炊事班。部队转业后在一家集体企业干到退休,又托关系来到小区物业。“嘁,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爹的朋友是个将军呢……别看咱是个炊事兵,可人缘好,看见没,我儿子的车就是我战友给的,人家换了新车旧车就给我了,有七成新呢,嘿嘿。”说到激动处,脸色胀红,额上的青筋随之鼓起,语调中激荡着也曾青春无敌的豪气。

许是当过炊事兵的缘故,老王的小厨房内常会飘出饭菜香,门房与自行车棚相连,每每下班时,有人隔着门帘与老王打招呼:“王师傅,今天又做啥好吃的?”老王会掀开门帘,侧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说:“儿子打电话了,中午全家人过来吃饭,这不,刚炖上的肘子,香吧?”不大的眼睛里放着亮亮的光。“哟,肘子啊,怪不得闻着这么香!”老王终于忍不住从门里走出来:“炖肘子要选猪前腿,先焯水再腌制……”遇到只听不回应的,老王急得手脚一起比划着,光影中可见嘴巴里溅出的唾沫星子胡乱飞舞。

虽说是儿子一家过来吃饭,可我们大家都明白,那肘子更多是老王炖给大孙女的。老王只有一个儿子,儿媳也是独生子女,成亲时两家商定婚后至少生两个孩子,不论男女,老大要姓王,老王帮着抚养,老二跟儿媳姓,亲家帮着抚养。老王到了门房的第二年,老伴就抱着半岁的孙女过来了,初始老俩口手忙脚乱,许久小厨房没有飘出过香香的饭菜味儿,老王肿肿的眼袋泛着黑青,清瘦不少。小囡囡一天天长大,老王的爱好愈发广泛。先是养兔子,“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老王左胳膊抱着孙女,手里端着个可爱小巧的碗,念一遍,右手从碗里挖出一汤匙鸡蛋羹:“来,果果再吃一口……哎呀,真香,吧吧吧”老王开心地咂巴着嘴。老王又弄来一只小鹿犬,“这是小狗,汪汪汪,果果不怕,来摸摸。”囡囡不肯,将小胳膊藏在身后,老王就开心地笑起来:“果果是个胆小鬼哦,哈哈哈!”那笑声穿出门房,绕过凉亭,一路从院子里飘过,听到的人也不禁乐起来,“这个老王,望见孙女亲得不得了呢。”转眼,小囡囡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老王每日在凉厅下、院子里、门房中……逢人便问:“知道哪个幼儿园好吗?价钱、老师?……”暑假一过,白天不见了囡囡跑来跳去的小身影。有天我问老王:“果果上幼儿园了?”“是呢嘛,私立的,三十六号楼中单元的张某某给介绍的,一年三万多学费呢,园长看了张某某的面子,否则咱还进不去。一年学费等于我一年的退休工资呢,啧啧,真贵!”老王的话匣子打开了:“我爹去世时留下话,他老人家的房子留给长孙,就是我儿子。我也学我爹的做法,我的房子留给我果果。”老王突然睁大眼睛盯着我:“我还给我果果攒下一大笔钱呢,猜猜多少?”我笑笑:“这可猜不出。”老王伸出右手,将拇指和小指蜷回去,把那三个手指晃了几晃,“我果果可是个有福的娃呢!”脸上又现出骄傲得意的神情,抬起头看着前方,长长吐出一口气,深邃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孙女敞亮的明天。

忽一日,老王的门前又多了个笼子,里面养着两只小仓鼠。“哟,又添新成员了!”这次是上大班的果果从门房跳出来,小囡囡蹲在笼子前,用手里的铅笔指着:“幼儿园老师让观察小动物,爷爷给我买的,看,这只是公的,那只是母的,他们两个是一家人,爷爷说过段时间还会有仓鼠宝宝呢。”老王的本事果然了得,一段时间后,小仓鼠竟生下三个仔。老王喜笑颜开,比果果还高兴,见人就雀跃地说:“看,三只呢,要不,给你抓一只?”大家都知道他是在夸耀,一律摆摆手说:“你快好好养给孙女玩吧!”老王便开心地大笑起来。他还养鸡雏,从春天的毛茸茸一团养成过年时的大花鸡。养鸽子,花费几千元定制了鸽笼,一大群鸽子,每天呼拉拉飞出去,又呼拉拉飞回来。

春天来了,喜欢养花的老王开始添置新品种。凉厅的周围,大门的两侧都被他装扮起来。米兰、月季、无花果、凌霄花、兰花、沙漠玫瑰、木槿、柠檬、葡萄、葫芦……“一、二、三……十九、二十!老王,你这花今年更多了啊!”老王警惕地四下望望,用手掩了嘴,低声说:“又花了一个月的退休工资呢,我老伴都不知道。在批发市场买的,便宜还精神!”为了这花,老王不辞辛苦,将收集起来的十多个五升水桶清洗干净,泡上黄豆在凉厅外一字摆开等待发酵,“这肥好,壮苗壮花,就是臭,你们家里万万不能用的。”老王很郑重地向人介绍。

五一过后,天气更暖和了。一日,我在阳台准备早饭,突然听到老王楼下喊:“一二一,一二一”,心想老王这是又玩什么新花样?踮起脚尖隔着玻璃向楼下望去,院子里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太太,戴一顶灰色的毛线帽,穿件红底黑花的毛衣,双腿膝盖处微弯,手拄着拐棍站立,老王与老人面对面,伸直胳膊,一边倒走一边招手:“嘿,走得不错,一二一,再走,再走,这老人,再走两步嘛”。 出发去上班时,看到老人正坐在向阳处晒太阳,笑眯眯宠溺地看着坐在凉厅里喝粥的老王,凉亭角上笼子里两只黄桃牡丹鹦鹉上窜下跳,“啾啾”叫着,正是一幕岁月静好的光景。“老王,这是?”我看着老人问道,老王停止了呼噜呼噜的动静,开心又自豪地说:“老妈!我老妈,九十五了,不像吧?耳不聋眼不花呢,饭量也好!”“老人家好啊!”看着我尊敬地跟他妈打招呼,老王更高兴了,露出喜悦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笑意,眉毛一耸一耸的,煞是可爱。

老王身上颇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好品质。三十六号楼东单元七层住着老俩口,老太太腿脚不利,老头瘦弱地像个衣架子。有段时间,每天早上六点半老太太必搀着老爷子出现上大门外的路口,据说是搭乘出租去医院化疗,因为时间太早,独生女儿要送孩子上学赶不过来。第二天开始老王便主动承担了搀扶老爷子的事,先帮忙将轮椅搬出电梯放到楼门外,再进去扶出老爷子,安置在轮椅上后推到大路口,出租车到了,再帮忙将老爷子送上车子。一个多月后,在车棚里看到辆轮椅,问老王:“哟,这是谁家的?”“七楼的,老头昨天晚上快不行了,我帮着抱下楼,女儿过来接回老家了。”老王顿了顿,“人啊,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与人和和气气的,活不了几天的,你说是不是?”一向笑呵呵的他眼里竟泛着晶莹的泪光。

院子里有两栋高层,二百多户人家,各色人等,老王一定也有受气的时候,只是从未听他说起过。不过,多数人都喜欢老王,喜欢他活泼有趣,尽责助人的热情;大家也羡慕他,羡慕他知足乐呵,大肚能容的样子!

嘈杂市井芸芸众生,窃以为,如王师傅一般的凡夫俗子,是值得认真写一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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