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风声


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好象起于一丝夏季的微风。

                                                      ——《斯通纳》

(一)

斯通纳9岁那年进了西镇体育学校。那一天天不亮父亲比尔便带着他出了家门,终于在中午前赶到了威尔老师的办公室。威尔显然已经在等候了,听到敲门声,快步迎了上去。父亲两只手攥着毡帽,由于拘谨的站姿,背显得愈发的驼了。威尔拍着父亲的肩膀,把他让到办公室里自己那张仅有的皮椅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心里不禁感慨,才几年的功夫,眼前这个儿时的伙伴,看起来已经是个老头了。

“就像之前信上写的那样,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他带来了。”父亲干巴巴地说。

威尔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长的和他的父亲一样瘦弱,一头毛刺的头发,不时地抬起手臂抹着耳朵上方的头发,眼睛始终盯着脚前面的一方地面,好象那里有什么不同似的。这张脸上五官也周正,但又是一副互不相干的样子,更没有同龄人脸上应有的疑问和好奇,这张脸上分明就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内容。

威尔两只拳撑在膝盖上,低头看着老比尔瘦弱的腿上飘荡的裤管,就像他们小时候,拿石头丢向河滩上的破败船上的那只船帆。他握住那双粗壮而纹路干裂的手说:“先在我这儿待一阵子,他的入学问题我会处理好的。”

送出门的时候,威尔赶上前一步,说:“其实......我也没有这样的经验......这里的孩子都差不多......”

老比尔转过身,看着威尔的眼睛,说:“他是有点与众不同,别的学校说可以送到特殊学校去......你知道的,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他喜欢跑步......”

威尔点点头,老比尔没再说什么,对站在台阶上的儿子点点头,转身离去。

以后的一切还算顺利,学校里文化课也不多,大多时间都是上专业训练课,只要斯通纳没有文化课的时候,就跟着上威尔老师的体育课。入学的两个星期后,夏末的余威仍在,威尔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看着远处斯通纳的轮胎障碍训练,那孩子按照他教的那样,两只轮胎一摞,排成一长排,两只脚轮番从轮胎的中心跨过去,两只轮胎的高度几乎到了孩子的腰部,每跨一步腿必须抬的足够高,而且还要有速度。

“这孩子也不懂得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就这么在正午的日头里满脸汗水的练习。”威尔心里想着,又想到他父亲信中说到的,这孩子五岁时被诊断为智力发育迟缓,到了上学的年纪没有一个学校愿意收下他。威尔发现,虽然这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面目也有些呆滞,但只要是一跑步,那脸上立马就有了色彩,也许是汗水的浸润让五官明朗,也许是喜欢的缘故。但喜欢归喜欢,这孩子却没有跑步的天赋,这是他第一眼看到这孩子时就知道的,瘦弱,最大肌力不足,没有爆发力。每当看到孩子不知疲倦的练习时,他总是不免有些忧郁——他不会有大成就的。

他站起身走下台阶,朝那孩子走去。“嘿,可以休息一会了。”那孩子脸上映着太阳的七彩颜色,上衣整个的全被汗水湿透了。威尔把一瓶水递过去,示意他在轮胎上坐下。

威尔看着孩子脸上汗水浸润下的光华,问道,“斯通纳,你喜欢跑步吗?”

“嗯,”斯通纳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跑步呢?”威尔又问。

斯通纳忽然歪过头,看着威尔,忽地站起身,慢慢踮动双脚跑起来,他的双臂慢慢张开着,闭着双眼,脸上挂着微笑。过了一阵儿,他停下来,抬起手臂抹着耳朵上方的头发,说:“因为风。”

威德尔看着这张光华还未褪去的脸,微笑着点点头,“嗯,喜欢就好。”

多年以后,威尔每当想起这段对话时,脸上总禁不住扬起微笑。当年并不懂得斯通纳这么怪诞的举动和对话,后来才得知,那缘于一起夏季的微风。有一天父亲遇到了被欺负殴打的儿子,看到斯通纳直直地站在墙角,任凭那些拳头和脚踢打在身上,父亲跑着赶过去,喊道:“快跑开啊。”斯通纳奋力跑出围殴的人群,跑着跑着,追赶的人群没有了,跑着跑着,骇人的叫嚷声没有了,跑着跑着,身上的疼痛没有了,脸上的泪水没有了,慢慢地,耳边只有风声,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和煦的微风拂面,从耳边上方擦过,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他跑的越来越快,跑的越来越久,这个时候,那些欺侮、那些落在身上的拳头已经不重要了,从那一刻开始,任何以往,与这个时刻相比,都不值得被留意,都不重要了。

随着训练的深入,斯通纳的进步很快,虽然有时候仍免不了需要提醒要收紧手臂、上身不要挺直等。两年后的春季开学不久,威尔忙着整理系里的课程计划和几名高年级学生的考籍,直到傍晚收拾办公室的资料时,想到了斯通纳,这孩子干嘛去了呢,一天都没看见他。忽然,威尔老师惊恐地张大了嘴巴,他猛地想起今天上午斯通纳来到他办公室,当时正忙着手头的事情,便随口说让他先去操场上跑步。

“难道......不会是......”“斯通纳,”威尔大叫一声,扔掉手里的书,转身冲了出去。

在傍晚的暮色里,威德尔老师冲向操场上那个正缓慢行进的黑点。那个黑点佝偻着身子,头已垂到胸前。威德尔一把扶住他,“斯通纳......你不会......你一直在跑吗?”

“是的......老师,”斯通纳咧着嘴,满脸通红,衣服上全是冰冷的汗水。

威尔抹一把他的脸,竟什么也没有,又抹一把自己的脸,自己脸上全是水。

“好的,很好......”威尔扶着斯通纳往回走,“很好......看来我们要重新开始新的练习了。”

(二)

在威尔老师的极力推荐下,斯通纳进入了学校长跑队,开始了更为艰苦的耐力训练,除了每周要完成五天训练课外,训练路程也由3公里,5公里,延长至10公里。无论训练要求多么苛刻,斯通纳都完全接受并且完成训练。这在身体条件并不十分优秀的学生里面,并不容易做到,除非拥有强大的意志力。威尔老师感到既欣慰又后怕,庆幸之前的训练只是基础体能练习,和长跑训练的要求并不冲突。

从斯通纳上六年级开始,每到体息日这一天,威尔老师都会带他去观看各种长跑比赛。当第一次看到马拉松比赛时,斯通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个比赛竟然没有固定的场地,几万人拥挤在马拉松起点,说着笑着,为了共同目标而蓄势待发的姿态,一下子震撼了斯通纳。从此,斯通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目标只有一个——跑马拉松。

在斯通纳升入初中部的第二年,威尔老师找到他,请他下课后到自己的办公室去。

恰逢初春,阳光颤巍巍地从绿叶的微隙中穿过,透过办公室的窗玻璃,照在那张已磨得老旧的皮椅上,皮料的表面已经泛白,有的地方破损露出了白色的底布,威尔老师站在办公桌前,正等待着斯通纳的到来。他不禁想起了这孩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这里的情景,那时候斯通纳还是个皮肤苍白、神情疲惫的孩子,现在个头高了,也强壮了许多,皮肤黝黑健康,虽然现在看起来依然很瘦,那时候对他的入学老师们充满了争议,现在这孩子已经成为学校的榜样,夺得了许多荣誉。时间过的真快啊,斯通纳已经16岁了......

“请进。”听到敲门声,威尔老师知道他来了。

斯通纳慢慢走进来,看见了威尔老师手里握着的信封,神情略显不安。

“斯通纳,我看了你这段时间的成绩,”威尔老师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非常不错。”

然后,威尔走到斯通纳面前,躬身盯着他的眼睛,把信封举起来,那信封在手里微微颤动。

“你准备好了吗?”威尔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是的。”斯通纳脸上绽开笑容。

威尔微笑着抖了抖手里的信封,说道:“三个月后,半程马拉松,我们拿到了参赛券。”

(三)

五月的费城春光秀丽,在这里斯通纳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枚马拉松奖牌。比赛那天,赛场周围飘舞着彩色飘带和各色气球,斯通纳跟随着比赛队伍,看着自己身边各种肤色、各有特色的跑者,高兴地挥手示意给威尔看。这里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此时身居其中已不再是异类了吧。沿途风景优美,因为昨天刚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气息和山茱萸花的阵阵香味。每跑一步、每过一段都是不同的风景,沿途的观众在加油喝彩。

威尔老师大声提醒着斯通纳要保持匀速和体能,赛前他们进行了严格的训练和比赛规划,如果按照赛前计划的那样,斯通纳完全可以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全程。第一次跑马使斯通纳情绪高昂,一开赛就追逐着人群,这让威尔很担忧。他知道,后半程才是考验,当体能透支、耐力超出极限,那时候你的身体总会迫使你停下来,后半程将痛苦不堪。

最后十公里的时候,许多队员因体力不支而弃赛,路上还遇到了原本跑在前面、现在不得不互相搀扶的几名队员。中途不久斯通纳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的左腿下隆起了一团痉挛的肌肉块,他正用尽所有的力气跑着。威尔远远地看着,知道真正的考验到来了。翻江倒海的胃痛开始了,斯通纳只得蹲下来用手撑地支撑着身体,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从未犹豫过。威尔不由地握紧了拳,克服这种痛苦的既不是经验,也不是物质储备,需要的是内心强大的意志力。斯通纳慢慢地站起来,调整着呼吸,缓缓张开手臂,踮动双脚动起来,一丝风扑面而来,鼓动起背心上的号码牌,剧烈喘息的胸膛和缓了,身体开始轻盈和舒展,慢慢地加速跑起来,最终以4’50秒的配速冲向终点。

斯通纳兴奋地抱着威尔老师哇哇大叫,威尔两眼湿润微笑着回应。下午回程的路上,威尔开着车载着斯通纳,“Do do do do do, Do do do do do”,两人一路高唱着赛前暖场歌。

下了这段山路转个弯就到西镇了,从起伏的山路往远处看,那片茂密的枫树林后面就是学校。因为昨天下过雨山路湿滑,威尔小心地开着车,当行驶到拐弯处时,右前轮下的石块忽然断裂,车子刹间失去控制,向山下栽去.....

当威尔挣扎着睁开眼睛,浑身痛得无法动弹,车子倒在了一边。他模模糊糊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是一个人的背影。

“斯通纳......”

无人应答。

“斯通纳......是你吗……”

这时,山谷深处传来几声观鸟的鸣叫。

那个人站在那里,一缕血迹从头发经耳后凝固在背心上,垂着的双手簌簌地抖着......

(四)

医生办公室。

年轻的医生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迟疑了一下,推到了威尔面前,说:“这是诊断书”。威尔仍旧一动不动。医生看着坐在桌前的这个人,线条深刻的脸上因为日晒的和辛劳的原因,眼角和额头已经生出了细密的皱纹,来院一周多的时间里,这个男人像父亲一样照看着那个孩子。现在,男人这双褐色的眼睛正盯着他,好象他的脸上有着千军万马地侵/犯,而这男人正在奋力抵抗。室内的空气像铅块一样变得沉甸甸。

医生舒了口气,说“本来这孩子的脑神/经就有疾病,这次也没有太坏,但是影响到了听力神/经。”

威尔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那页纸,纸上写着:“颅脑外伤神/经/性/耳聋”。这些字像太阳的芒刺,刺痛了眼睛。

威尔点点头,抓起办公桌旁的拐杖,撑着站起来,一跌一颠地向外走,走到门口时,威尔转过身,似乎想要说什么。医生说:“是不可逆的,作为医生我必须如实相告。可是......也许呢谁知道......”威尔点头致谢,拉开门走了出去。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眼睛恍惚,就像是走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光团里。威尔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天气出奇的好,树叶已经长得葱翠茂密,就像是夏天那样,远处传来琴鸟长长地一声鸣叫。

威尔默默地坐着,然后他把拐杖竖在一旁,慢慢抬起两只手,把手掌压在耳朵上,紧紧地压着。“以后,这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吧,没有鸟鸣,全无声息,四季无分,昼夜无分,没有话语声,没有欢呼声......我这么折腾他有什么意义呢?”这几天他时常陷入这样的想象,“如果能回到那前一天就好了,没有马拉松,没有翻车,或者回到那孩子来学校前也好啊,没有跑步,没有训练,舒舒服服地活有什么不好吗,何况这孩子已经够苦的了......这一切是多么不真实啊,他才只有16岁。”

踏上病房楼二层的台阶,就听到了斯通纳绝望的嚎叫。威尔推开房门,看见斯通纳被几个人拉扯着,赤脚站在地上,病床前的药几倒在地上,瓶子、药品散落一地。斯通纳发出一声声怪叫,用手撕拉着自己的头发,颌骨下青筋暴跳。自那天起,这个孩子就没说过一句话,他变得焦躁和暴怒,以及更加呆滞。

“他现在是一只困兽啊,困在无声、陌生和孤独的地方,他是多么害怕啊,他是受多少苦都不怕的啊。”威尔拄着拐杖走到病床前,他把拐杖放在一边,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蜷起那只伤腿放到地上,然后费力地蹲下去,找到两只鞋子,拿起来用手拍了拍,然后拿过拐杖站起来,走到斯通纳面前,再那样费力地蹲下去,抬起斯通纳的一只脚,把鞋子穿上,再抬起另一只脚穿好鞋子,然后拾起拐杖站起来。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本子和笔,刚要写,但接着就放了回去,拿过斯通纳的一只手,伸出手指要在手掌上写,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抓住那只手握了握,然后一腐一拐地走了出去。

威尔给斯通纳的父亲比尔寄了封信,诉之以原委,并请求他能来探望斯通纳。

三天后,比尔到了医院。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后,按照医生指示的方向,来到病房前,推开门,威尔正在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药瓶,斯通纳经历了一阵的暴躁后刚刚睡着。

两人看着沉睡中的男孩,比尔说:“比我上次见他时还要健壮呢。”

“你信里没说你的腿伤。”比尔又说。

威尔喉咙里咕噜了一下,用尽力气说道:“他的听力......”

比尔问道:“他还能跑吗?”

“能。肯定能。”

“你还可以教他吗?”

威尔苦笑了一下,说:“他以后,已经用不着我教了。”

(五)

父亲的到来,使斯通纳的焦躁症缓和了些,但仍时不时地发作。一周后的一天下午,老比尔和威尔坐在病房楼前的长椅上,两人看着夕阳从红枫的树杈里洒下来,余辉把这棵树勾勒成了一幅剪影画。

比尔问:“你的腿伤,医生怎么说?”

威尔说:“肌健断裂,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你还会继续教体育课吗?”

“我年龄也不小了......我可以做课务管理,你知道的,我小的时候就爱管闲事。”威尔笑着说。

这时候,从楼上传来斯通纳的嘶喊声,两人陷入了沉默。

“有时候,我想,我们这样做.....是对的吗?”威尔看着那片红云,说道。

比尔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威尔,又望向远处,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的老师吗?阿切尔·司隆,他教我们的时候已经很老了,他一辈子都待在校园里。别人都觉得他的人生太可怜和不幸了。我却觉得他过得很好。他常说:你必须牢记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

那时我们还小,不懂得这些话的道理。”

他停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人们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们,要有大志向,要做一个优雅的人,要做一个有尊严的人,要被人尊重——好像我们应该做大人物、被人尊重,我们的一生才不虚此行。”

他吁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苍白平庸,是否还值得度过?

如果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是否还会竭尽全力地生活?

如果你喜欢的世界,别人既不理解,也不会尊重,甚至嫌弃你的平庸,没有成名的奖励,也没有金钱的奖励,是否还能义无返顾地热爱?.”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威尔说。

“多少人就那么一脸淡漠地过完了荒芜的一生。这个世界给每个活着的人以机会,但只有极少数人才算真正活着、活过。司隆老师就是那样的人。一个在别人看来不值得挂齿、不会记起的人,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即使一路上磕磕绊绊遍体鳞伤,也始终保留着完整的自我。他用尽全力地热爱,让微不足道的生命变得美好。”

“即使不能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威尔说道。

“是的。司隆老师是幸运的。

斯通纳也是幸运的。

威尔,谢谢你。”

夕阳被一片高楼遮在后面,只露出一片霞彩。威尔透过一团模糊看到,那片云红彤彤的,把树都染红了。

一周后,老比尔返回了家乡。临走时,他看着斯通纳,对威尔说:“你放心,他还是他,他不会变的。”其实,在威尔心里也是这么确信的。但是,每天看着斯通纳或呆滞或躁动,他实在做不到不担心。治疗没能出现奇迹,心理治疗也是收效甚微。有一天夜里,威尔醒来,看见斯通纳坐在床边,像石雕一样,佝偻的身体和床沿下的两条细长的腿一动不动。住院以来,他从未说过话,好象语言随着他的听力一起消失了。他长久地坐着,直到太阳升起。

进入六月份,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医院里忙着更换着清凉物品。也许是天气炎热或是忙碌嘈杂的环境原因,斯通纳暴躁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了,好象他的胸中藏着一座火山,所有的呆滞都是为了爆发而在积蓄力量。威尔觉得,自己的人生中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艰难过。

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威尔在迈上二层的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异样,他前后看了看,并没什么不同,但却真实地感到有事情就要发生了。走廊里如此安静,没有了树上蝉鸣的聒噪声,没有病房里的人语声,阳光白晃晃地照着眼前这条走廊。威尔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走廊上的第三个门就是斯通纳的病房,他觉察到似乎有事情已经发生了。威尔头脑发胀,他慢慢地迈动脚步,感觉就像在真空里行走一样。他迈过一条条光线,万籁俱寂中,他听到了太阳穿过空气时的沙沙声。沙沙沙、沙沙沙,他随着这个声音迈动着脚步,走廊上除了阳光什么也看不到。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已经看到了那个门的金属把手因阳光的照射此时变成了一束光团,半扇门窗正发着光。

威尔走过去,沙沙沙的声音清楚地从屋里传来。透过玻璃,威尔看到了斯通纳,他站在屋子中央,伸展着双臂,十指张开,踮动双脚慢慢跑着,在他的前方,一只落地风扇快速地转着,发出了沙沙地声响。风迎着那张年轻的脸吹过去,拂动着柔软的发丝和脸上映透的光华,擦过耳梢,抚过脖颈上淡淡的金色绒毛向后吹去。风鼓动着他的红色背心,象一面标志着胜利凯旋的旗帜。这张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圣洁静谧的光芒,睫毛轻微地颤动,鼻翼翕动,光洁的皮肤下积聚着沉睡已久的蓬勃生机。

威尔慢慢推开门。斯通纳停下来,转过脸看着威尔,说:“我听到了风声。”

(六)

一周后,斯通纳回到了学校,他在熟悉的运动场上跑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停下来,他如愿以偿地重新开始了训练。威尔老师则做了教务工作,有时间就会去图书室,他坐在书堆里痴迷翻看医学书的情景,让医学系的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一天,斯通纳看见威尔远远地向他跑来,平时已觉察不出的腿伤,此时又一颠一颠地。他来到斯通纳面前,面颊因为激动而红润,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腼腆地搓着手,然后伸出手示意斯通纳注意看,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只耳塞塞到耳朵上,用手语告诉斯通纳,“来,和我说句话。”斯通纳愣愣地望着他,说道:“我要跑全程马拉松,我要跑山地马拉松。”

威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低头取出纸笔快速地写着,写完后,举到斯通纳面前,上面写着:“我想跑全程马拉松,我想跑山地马拉松。”威尔从耳朵里取出耳塞,又继续写道,“我们一起学习唇语,这样你就可以看的见别人说的话了。”斯通纳眨了眨眼,吃吃地笑起来,抬起手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也许吧,但这个不重要。”边说边跑开去,又回头对还在发愣的威尔喊道:“威尔,我们去跑山地马拉松。”

两年后,斯通纳被省体育队选中,开始了他的职业长跑生涯。他参加过室内、室外、越野和公路赛,遇到过从未遇到过的困难。在起伏的亚特兰大赛道上,突降雨雪,气温骤降,路面湿滑,他冻得浑身僵硬,最后几公里的时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完成了全程。这次比赛后,他进入了国家队。

当包括威尔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他高兴、感慨付出总有回报的时候,那件事就这么发生了。

斯通纳参加了8月的乌斯怀亚山地马拉松,比赛三个小时后,他来到恶名远扬的德雷克峡谷。在穿越峡谷缝隙中的一块巨石时,巨石突然松动,峡谷深处坠去。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斯通纳在惊愕中被裹挟着,一起掉了下去。在天旋地转的下落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起,同时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斯通纳差点昏了过去。他睁开眼睛向上看去,发现那块巨石再一次被峡谷卡住,他整个人悬挂在了峡谷缝隙的半空中,右小臂正好挤在了巨石和岩壁之间。

等意志清醒过来,他用脚试探着,踩到峡谷中一块突出的石块,勉强站立后,他忍痛尝试着推动那个巨石,仍旧无济于事。他的登山包里,只有一个急救包、一根登山索、一把8厘米长的袖珍小折刀和一天的食物和水。太阳快下山了,斯通纳感觉很渴,他喝了点水吃了点食物,必须要保存体力,等待救援人员的到来。

一阵凉意袭来,斯通纳睁眼便看见了满天星斗,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三天里他喝光了水,吃光了食物,手臂的疼痛时刻伴随着他。现在那只被压住的手臂已经变成肿胀的酱紫色,他开始发烧,并且发现自己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他看见天上一直盘旋的几只大鸟,不,那是秃鹫,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第四天中午醒来时,那秃鹫已经落在离他不远处的岩石上,静静地等候着,那嘴巴时而蠕动一下。“那一定是欢欣的叫声,如果我学了唇语就会知道了。”这时候,一束尘埃自上而下盘旋而来,不急不徐,在阳光的映照下,那盘旋的石晶粒子闪耀着光芒,正当他看的发痴时,那些光点扑到他的脸上,又瞬间弹开,随即又欢快的向后奔去。风,这是风,他咧嘴笑起来。这是风的唇语。

“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差点忘了我还没有完成比赛。”他觉得头脑异常清醒,他拿过登山包,找出绷带扎住右臂,拿起小刀,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着自己的右手臂切了下去。在钻心的疼痛中,一下接着一下,直到把右臂的肌肉组织全部割断。对于骨头,这小刀派不上用场了。他重新把自己悬吊起来,找好角度,猛地蹬离崖壁,借助身体摇摆的力量,把骨头折断,这时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告诉自己不能晕过去,借助登山索,滑下了20米深的山谷。他跌跌撞撞跑向空旷的地方,搜救的直升机发现了这个已无人形的血人,随即送进了医院。

当消息传到西镇后,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蜂拥着向运动场跑来。威尔老师工作后总是待在这里。威尔老师眼含泪光,说道:“他是个纯粹想一直跑下去的孩子。”

看到威尔老师站在病床前时,斯通纳就一直咧着嘴笑,随后说道:“我没跑到终点。”威尔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不是的,”他继续说道:“马拉松的终点是回家。”

半年后,斯通纳重返赛场,并一直在赛场上奔跑着。他虽然获奖无数,但从未拿到过金牌,当人们问是否会感觉遗憾时,他说:“我记得比赛中的每一步,每一公里的延伸对我都意义非凡,这就是我想要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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