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病了,她得了脑梗塞,出现了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教科书式的一系列症状和体征:偏瘫,偏身感觉障碍,口角偏向健侧……
两个多月过去了,康复理疗室里,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用来训练的仪器。往日里吃饭、上厕所、走路,这些不值一提的基本生活技能在这里的这些病人身上,却需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努力才能勉强恢复,而有些动作,有些人甚至永远都无法恢复。母亲艰难地迈着步子,缓慢、蹩脚、踉跄,十米的距离对她来说都像是要翻越一座山。
大部分时间里,母亲的眼睛都是放空的,她因为饮食不好的原因,瘦了不少,再加上长期在病房里待着,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太阳,还因为贫血,皮肤变得白了许多,眼睛因此显得越发得大了,却没有神。她看着康复室里的那些病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自己是个过客,只是打这个儿走过。康复师让她试着举举左上肢,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差点儿把左臂依靠旋转的惯力甩出去,终于也还是没能把左臂举起来。康复师打趣说,你这是要把它甩出去不要了啊,母亲笑了,自从她生病后,她的笑和哭都多了起来。她常常笑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笑到后面感觉都要笑岔了气,由于只有一侧嘴角能向外咧开,因此两侧嘴角的不对称就越来越明显,笑就会看起来很像哭了,再到后面就“笑得比哭还难看了”,每当这时候,我就会鼻子发酸,想要掉下泪来,再回头看母亲,已经分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哭了。
临近晚饭时间,母亲催我回大姐家,她说趁天没黑赶紧走,那么远的路要走很久,天黑了不安全。这时的母亲躺在床上,已经近三个月没出门的她还不知道其实春天都已经来了,白天长了许多,到大姐家的路也只需要10多分钟,路上只是过个桥穿过一个公园而已。母亲的催促一句接着一句,却再也没有往日的严声厉语,她只是一句一句重复着,声音有气无力,又很缓慢,不能像以前一样呵斥,又没能配上肢体动作加以催促,我甚至无法从她的话语里猜出来,她的哪句话是否已经达到了往日里生气的状态。于是,我在眼泪掉下之前,背对着她,走出了病房。
母亲脾气不好,又一直都很要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却用她独特的方式经营着这个家。父亲给别人开挖掘机补贴家用,家里的大小事情包括所有的农活都靠母亲一人操持。她年岁渐长,体力下降,心性却不曾有丝毫改变。她从来不懂得放松自己,即使在我们都长大成家,她已没有了生活重担的岁月,她仍像一个孤独的倔强的战士一样,一个人拼尽全力维护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不被别人掠去,捍卫着家里的老宅基地不被村委干部非法占用。也许是太要强了,母亲才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得了脑梗塞……生病以后,这个往日里果敢英勇的战士,丢盔弃甲,对生活已毫无招架之力。她说话,抬腿,走路都慢得不能再慢,吃饭时也得像个孩子一样带上围嘴以防掉得到处都是。曾经雷厉风行的她已经不在了,她被换了副躯壳,她得用这副躯壳重新生活。可是,给她换这副躯壳的人,是不是忘了,再给她换一颗慵懒无争的心?
她惦记年前收的玉米还没剥子,院子里的蒜苗是不是旱得不行了?家里的宅基地没被村干部占去吧?那些养育了我们一家人,而如今我们都不再需要的土地,那些她一辈子都在追求的,而我们却觉得费力而无用的公平,在母亲那里,仍旧是比命还要紧的东西。
也许生活在钢筋混凝土中的我们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片贫瘠的土地对于母亲而言的意义,我们无法走进她的心里,更无法让她像我们想要的样子那样生活,只是希望岁月啊,能否对她温柔一点,我们可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固执的她,就像她,看着长大后越来越固执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