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神智清醒的时候,对我们说过,她有五床被套,有一床是留给她百年时带走的,其他的就给我们姐弟四人每人一床。其实说是被套是不准确的,清理遗物时我们才发现它还是一匹匹棉布,每匹刚好够裁缝成一床被套。祖母的那匹是没染过的白棉布,我们四匹的已经她反复染成深靛蓝色了。她将这一白四蓝五匹棉布锁进柜子里,放上八角,防虫蛀咬,紧锁密藏进柜子里,从未示人。这是她的家底,是她晚年最珍贵的财物。
尤其是祖母上了八十岁后,对这五匹布的分配更加重视,时常向我们念叨,怕我们忘记,到时违背祖意。我们听过也就听过了,都知道我们将来会继承到这东西,可是这东西在二十一世纪里,已经不稀罕了。谁还会拿这种农村上几代人叫做“大布”的单一颜色的纯棉布料做被套啊?它由于是纯手工纺织成的,线头粗细不均,织成布后,布面上就会有一个个线头疙瘩,触摸起来感觉粗糙得硌皮肤,要使用上好些年月,布面才软和贴肉,给人体贴和温暖。
这么朴素单一的色调,粗糙而又土得掉渣的大布,在当代农民家里,是千户难有一二将它做成被套和衣服的。因此,尽管祖母万分珍视,但当时我们眼里并不是十分稀罕。
人生无常,尤其是老人,说不准哪天就去了,而且一句话也没留下。祖母就是这样。在她八十三岁生日过后没几天,突发脑溢血,头一低,就不省人事,第二天就去世了。这时我们才不得不佩服老人健在时那经常念叨这几匹棉布如何安排的必要、周到和深谋远虑。
料理完祖母的后事后,我们姐弟四人各分得了一匹蓝棉布。祖母一直将这些布匹珍藏在柜子里,我们继承时崭新如初,一种深靛蓝色的明净的新鲜。
老人不在了,拿布在手里,我们才知道这布有多珍重。我们四个孙辈,是亲眼目睹过祖母种棉籽、采棉花、晒棉花、褪棉籽、纺纱线、织布、种靛、沤靛、然后放染缸里染了晒,晒了染的全过程的,整个过程付出的辛劳,不是一年两年,而是祖母四十五岁到六十八岁得白内障为止的二十三年漫长岁月。
童年的我们不知她在多少个冬夜里,在火塘边,就着星星点点的炭火的微弱之光用双手捻褪去棉籽;之后又经历过无数个夜晚,在豆大的煤油灯光下,用摇着纺车纺纱到鸡叫的半夜。我童年的每晚,几乎都是听着祖母吱呀吱呀的纺车声进入梦乡的。
纺纱是棉花成布最耗时耗力的工作。祖母白天要做其他劳动,一个晚上,也纺不了几个白萝卜似的纱锤。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用自己辛勤的劳动,一丝一缕为子孙攒下这些布匹,然后平均地分下去。光是这份慈爱,这份亲情的温暖,这以身作则的克勤克俭,就足以让这份遗产富厚无比了。
我们捧着布匹,看着看着,各自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在泪光里,我们仿佛看到了祖母为这些布匹辛劳的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昨天。
最终,我们姐弟四人谁都觉得这棉布的珍贵了,都不舍得做成被套或衣服,而是各自用自己的方式珍藏起来。这匹蓝棉布就是祖母一生辛勤俭朴的精神写照啊。
我的这匹棉布,我将它包裹好,置于家中书桌案头,视若珍宝。每当我工作辛苦了,我就看看它,睹物思人,想起最疼爱我的慈祥祖母,她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用一生大部分的时间来爱我们,为我们辛劳俭朴,为子孙打算操心,我如今再苦累,亦不如其三四分;每当我为一些人物事理感到困惑和疑问的时候,我就看看它,睹物悟理,我就悟到祖母言传身教给我的一个道理:一个人,有勤劳的双手,就不要怕了,只要能勤能俭,就可以永不贫贱,尊严的活在世间了。
祖母,祖德流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