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檐下共影
入秋的风卷着槐叶扑进窗,沈嘉萤把竹席铺在葡萄架下,刚坐下就被落叶迷了眼。杜恒砚蹲在旁边调座钟的摆锤,黄铜钟摆晃啊晃,把他的影子在青砖地上荡成条长带,偶尔有叶子落在上面,像给时光打了个结。
“你看这页,”她翻开那本快画满的《旧巷札记》,指着其中一笔赭石勾勒的石阶,“去年画的巷口三级台阶,你说像头卧着的老黄牛,现在倒觉得,它更像张大爷总倚着的那棵老槐树根。”
他手里的螺丝刀顿了顿,抬头时,额角的汗珠正顺着沟壑往下滑。“张大爷昨儿还来问,他那只怀表的表链修好了没。”杜恒砚用袖口擦了把汗,指腹蹭过钟面上的铜锈,“就那只刻着‘平安’的,你说要在链扣上缠红绳,怕磨着他孙女的手腕,还记得不?”
怎么会不记得。那怀表是张大爷准备给孙女的嫁妆,表链上的小环断了两个,沈嘉萤当时特意在札记边角画了串红绳结,旁边添了片银杏叶——那天张大爷摩挲着表链上的刻痕,说“当年婉丫头总嫌这链太硬,我就给她缠了红绳”,语气里的暖,比秋阳还烫。
“早修好了,”她往他手里塞了把蒲扇,“红绳在链扣上绕了三圈,打了个如意结,你说他会不会喜欢?”
座钟的齿轮忽然“咔嗒”响了声,杜恒砚侧耳听着,指尖在齿轮间灵活地拨弄。“他准会把红绳解下来收进布兜,嘴上却说‘花哨’。”他笑了,眼角的纹路盛着光,“就像那年给你修钢笔,明明在笔帽里刻了你的名字,偏说‘多此一举’。”
沈嘉萤的耳尖热起来。那支钢笔现在还插在她的笔筒里,笔帽里的“萤”字被摩挲得发亮。她翻到札记新添的一页,上面是用花青调了墨画的葡萄藤,藤叶间藏着只小小的萤火虫,翅膀上沾着点藤黄,像沾了星子。
“前儿蹲在架下数葡萄,发现结了串小的,青得发涩。”她用指尖点了点画里的藤蔓,“等熟了,摘下来酿酒吧?”
“你那点酒量,”杜恒砚直起身,座钟的摆锤终于规律地晃起来,“去年重阳酿的梅子酒,你喝了半杯就脸红得像灯笼,还说要给钟摆写诗。”
“那诗我现在还记得几句,”她的声音轻得像藤尖的卷须,“‘钟摆晃啊晃,晃成了巷口的石板,被脚印磨得亮堂堂’——是不是比你说的‘钟摆就是钟摆’强多了?”
他没接话,只是把修好的座钟往廊下挪了挪,让阳光正好落在钟面上。光斑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撒了把碎金。“那年你画的槐花开得太密,”他忽然说,“把赵奶奶家的墙都遮了,她还念叨‘挡了我看日头’,转脸却给你送了筐新摘的槐花。”
沈嘉萤翻到画槐花的那页,纸面边缘还留着点浅黄的渍痕——那是赵奶奶给的槐花糕蹭上的。“她昨儿还在巷口喊,说你修表的动静太大,吵得她织错了三回线。”她笑着,忽然注意到画里槐树下的石凳旁,多了个模糊的人影,背着修表箱往巷外走,“这是谁?我怎么不记得画过?”
杜恒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喉结动了动。“是早年走了的陈师傅。”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钟面,“他总说,修表和过日子一样,得有耐心,急不得。”
沈嘉萤忽然想起,札记第一页的空白处,有行极淡的铅笔字,是她刚认识杜恒砚时,他趁她不注意写的:“慢慢来,路长着呢。”当时只当是说修表,现在看着葡萄藤爬满了架,才懂那是说他们的日子。
槐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雪。座钟的滴答声混着藤叶的沙沙响,沈嘉萤把札记放在竹席上,伸手去够藤上那串最青的葡萄。杜恒砚起身时,带倒了旁边的工具箱,扳手、螺丝刀滚了一地,他弯腰去捡,却先握住了她够葡萄的手——
“别够了,”他的掌心温热,裹着她的手往回带,“等它自己熟。就像这巷子里的事,急不得,也忘不掉。”
她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在札记空白处添了笔藤黄,像给时光点了颗痣。葡萄藤的卷须在风里轻轻勾住了她的袖口,像在应和那句“忘不掉”。远处的叫卖声、近处的钟摆声、槐花落的簌簌声,搅在一起,成了旧巷最安稳的调子——原来所谓白头,不过是把“慢慢来”三个字,过成了一辈子的事。
暮色漫上来时,沈嘉萤把札记收进画夹,发现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杜恒砚添了笔:在萤火虫的翅膀上,多了个极小的齿轮,齿牙间缠着根红绳,像谁的心事,藏得深,却亮得很。
第五十二章 齿轮与画痕
暮色像融化的墨汁,慢慢晕染开青瓦的轮廓。旧巷深处的修表铺还亮着灯,橙黄的光晕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在青石板上投下一块暖融融的光斑,像块被遗忘的蜜糖。
杜恒砚坐在临窗的木桌前,指尖捏着一枚极小的齿轮。台灯的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峰上,把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摊开的修表手册上,像几行没写完的批注。桌上的铜质座钟滴答作响,摆锤左右摇晃,映得他腕间的旧疤痕若隐隐现——那是多年前不小心被齿轮划伤的,当时流了很多血,他却只是用布条草草一缠,继续埋头修那只据说曾陪某位先生走过大半个中国的怀表。
门轴“吱呀”一声转开,带着巷口的晚风闯进来。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发梢沾着点细碎的槐花瓣,像是刚从巷尾的老槐树下过来。“还在忙?”她的声音轻轻巧巧的,像怕惊扰了桌上那些沉睡的齿轮,“我画完了巷口那盏路灯,想让你看看。”
杜恒砚抬眼时,台灯的光恰好落在他眼底,映出些微的波澜。他放下齿轮,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算是应了。桌上的玻璃杯里还剩小半杯凉茶,是下午沈嘉萤送来的,此刻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杯身往下滑,在木纹桌面上洇出小小的圈。
沈嘉萤把画夹摊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抽出画纸。画上的路灯挂在斑驳的砖墙上,玻璃罩有些模糊,像是蒙着层经年的烟尘,但灯芯的位置却用极暖的橙红色铺陈开来,连周围飘飞的槐花瓣都染着点金边。“你看这里,”她指着路灯下的石阶,那里用淡灰色画了个模糊的人影,“像不像上次蹲在这儿修线路的老电工?”
杜恒砚的目光在画上停了停。那石阶的弧度,他记得清楚——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墙角的砖,他蹲在那儿砌砖时,膝盖正好磕在那个位置,现在阴雨天还隐隐作痛。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起那枚齿轮,对着灯光看了看,齿轮的齿牙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银辉。
“今天去采槐花瓣时,听见赵奶奶说,”沈嘉萤的指尖在画纸上轻轻点着,“说以前这路灯总坏,每回都是你爹来修。她说你爹修灯的时候,总爱哼一支调子,说是年轻时在戏班子学的。”
杜恒砚捏着齿轮的手指紧了紧。那支调子,他也会。小时候趴在爹的工具箱旁,听着爹哼着调调拧螺丝,齿轮咬合的轻响像在给那调子打节拍。后来爹走了,工具箱留给了他,那调子却像生了根,总在修表时不经意间从喉咙里溜出来,尤其是遇到特别棘手的零件时。
“画得不错。”他把齿轮放回零件盒,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就是路灯的玻璃罩,该再模糊点。”他记得,那玻璃罩上有道细微的裂痕,是前年被顽皮的孩子用石子砸的,一直没换,雨天会漏进些水汽,灯光透过裂痕时,会在地上映出道歪歪扭扭的光带,像条会动的小蛇。
沈嘉萤眼睛亮了亮,连忙拿起铅笔在玻璃罩上添了几笔灰调。“对哦,我忘了这茬。”她侧过头看他,发梢扫过桌面,带起片细小的槐花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杜恒砚没直接回答,只是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个铁皮盒。盒子打开时,一股淡淡的防锈油味混着旧纸的气息飘出来。他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已经卷了毛边。照片上是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站在路灯下,手里举着个灯泡,笑得露出白牙,身后的修表铺门窗紧闭,木牌上的“恒记”二字却清晰得很。
“我爹。”他的指尖拂过照片上男人的肩膀,那里有道和他腕间相似的疤痕,“他总说,这路灯照着巷口,晚归的人就不会迷路。”
沈嘉萤凑近看,照片上的男人眉眼间和杜恒砚有几分像,尤其是抿嘴时嘴角的弧度。“难怪你总在路灯坏的时候第一时间去修,”她轻声说,“上次那么大的雨,你踩着积水去换灯泡,我还以为你只是闲不住。”
铜钟又滴答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她的话。杜恒砚把照片放回铁盒,指尖在盒盖上的划痕处摩挲着——那是他刚接手铺子时,不小心用扳手磕的。当时他急着给一位老人修怀表,怕耽误了人家去车站接孙子,手忙脚乱的,碰倒了工具箱,铁盒掉在地上,就留下了这道疤。
“对了,”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另一张画,“这个给你。”画上是只摊开的修表手册,书页上画着几枚齿轮,其中一枚的齿牙间缠着根细细的红绳,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我看见你工具箱里总放着段红绳,想着或许能用在画里。”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那红绳上,愣了愣。那段红绳,是娘走之前给他系在手腕上的,说能避邪。后来他修表时总怕它缠进齿轮,就解下来收在工具箱里,没想到被她注意到了。他拿起画纸,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红绳的画痕,纸质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来,竟有几分暖意。
“巷口的槐花快落尽了,”沈嘉萤望着窗外,暮色已经浓得化不开,“赵奶奶说明天要做槐花糕,让我们过去吃。”
杜恒砚合上铁盒,把它放回抽屉最深处。“修完这只表就去。”他指了指桌上那只银色的怀表,表盖已经打开,里面的齿轮咬合处积了些灰尘,像蒙着层时光的纱。
沈嘉萤没再说话,只是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旁边,打开画夹,开始画桌上的零件盒。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和座钟的滴答声、齿轮转动的轻响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调的小夜曲。
杜恒砚的动作很稳,镊子夹着细小的螺丝,精准地嵌进对应的位置。他能感觉到沈嘉萤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的手上,那目光很轻,像羽毛扫过,却让他想起小时候娘坐在旁边看爹修表的样子。那时候娘总说,看你爹修表,就像看谁在搭积木,一块都不能错,错了就散了。
“你画的红绳,”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绳结打得不对,应该再绕一圈。”
沈嘉萤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你教我呀。反正这画还没干,我可以改。”
他放下镊子,从工具箱里拿出那段红绳。指尖捏着绳头,慢慢缠绕、打结,动作不快,却透着股熟练。红绳在他指间转着圈,像条灵活的小红蛇。“这样,”他把打好的结递到她面前,“这样才不容易散。”
沈嘉萤凑近看,鼻尖差点碰到他的手腕。她闻到他袖口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点槐花香——想来是下午去采槐花时沾到的。“原来如此,”她拿起铅笔,在画纸上改着绳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果然是少了一圈。”
座钟敲响了,声音在安静的铺子里荡开,又慢慢沉下去。杜恒砚重新拿起镊子,目光落在怀表内部,却忽然觉得,那些原本冰冷的齿轮,似乎也染上了点红绳的暖。
窗外的晚风卷着最后几片槐花瓣,轻轻敲着玻璃窗,像在提醒他们别耽误了赵奶奶的槐花糕。沈嘉萤的铅笔还在沙沙作响,杜恒砚的镊子稳稳地夹着螺丝,怀表的齿轮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或许,旧巷的时光就是这样吧。没有轰轰烈烈的刻度,却在齿轮的咬合声、铅笔的摩擦声、座钟的滴答声里,慢慢织成一张网,把过往的褶皱、现在的温暖,都轻轻拢在里面,妥帖得像娘留下的旧棉被。而他和她,就像这网里的两根线,看似各有轨迹,却在不经意间,已经缠绕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杜恒砚低头看着怀表,忽然哼起了那支调子。调子很老,带着点戏腔的婉转,在铺子里慢慢漾开。沈嘉萤的铅笔顿了顿,抬起头看他,眼里映着台灯的光,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星星。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铅笔,在画纸上的齿轮旁,又添了个小小的音符。
第五十三章 表芯里的光
暮色漫过旧巷的屋脊时,修表铺的木门还敞着半扇。杜恒砚坐在临窗的木桌前,台灯的光晕圈住他低垂的眉眼,还有摊开在桌上的那只银壳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朵模糊的玉兰,花瓣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浅淡,像褪了色的记忆。
沈嘉萤抱着画夹走进来的时候,正撞见他用镊子夹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往表芯里嵌。镊子尖微微颤着,不是因为不稳,而是那齿轮的齿牙太细密,稍一偏就会卡壳。她没出声,悄悄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翻开画夹,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先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再描台灯投下的那圈光,最后添上他指间那抹银亮的镊子尖,像在捕捉一粒会发光的星子。
“咔嗒”一声轻响,齿轮稳稳落位。杜恒砚吁了口气,直起身揉了揉手腕。这只怀表是巷尾赵奶奶拿来的,说是她老伴年轻时送的定情物,走时忽快忽慢,指针总像在挣扎着往前挪。“老人家说,当年他走南闯北做货郎,就靠这表记着归期。”他说着,用鹿皮布擦了擦表壳,“现在表针快得像赶命,倒像是在催着人走。”
沈嘉萤的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他:“是不是里面的游丝松了?上次那只镀金怀表就是,游丝锈得发脆,走起来忽快忽慢的。”她画过那只怀表,在画页角落添了只停在表盖上的七星瓢虫,说“它在听时间的脚步声呢”。
杜恒砚点头,拿起放大镜凑近表芯:“嗯,游丝断了半根,难怪不听话。”他从工具箱里挑出一根细如发丝的新游丝,指尖捏着丝头,对着灯光看了看,“这种老游丝得用古法接,不然撑不住多久。”
沈嘉萤放下画笔,凑过去看。台灯的光透过放大镜,把表芯里的零件照得纤毫毕现,齿轮像层层叠叠的小月亮,游丝则像片颤动的银叶。杜恒砚的手指悬在上方,指腹的薄茧在光线下清晰可见,那是常年跟金属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他屏息凝神,用特制的小钩子勾住游丝断头,另一只手转动微调螺丝,动作轻得像在拈起一片雪花。
“以前看你修表,总觉得像在搭积木,”沈嘉萤轻声说,“现在才发现,更像在绣花。”
他闻言勾了勾嘴角,没抬头:“你画巷子的时候,不也一样?笔锋重一点,青砖就显老;轻一点,墙缝里的草就像在晃。”
沈嘉萤笑了,低头看自己的画。纸上的修表铺已经有了雏形:木门敞着半扇,檐角垂着串风干的槐花枝,桌上的台灯把杜恒砚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守护着时光的巨人。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他正蹲在门槛上修一只老座钟,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当时就想,这人跟这巷弄一样,看着沉默,却藏着好多故事。
“接好了。”杜恒砚直起身,往表芯里吹了口气,像是在给零件降温。他合上表盖,转动发条,怀表发出一阵均匀的“滴答”声,不疾不徐,像巷子里石板路的呼吸。“这样就准了,赵奶奶明天来取,正好赶得上她老伴的忌日。”
沈嘉萤看着他把怀表放进丝绒盒,忽然指着他手腕:“你的疤又红了。”他腕间那道旧伤,是去年修路灯时被碎玻璃划的,阴雨天总泛着红。
杜恒砚瞥了眼,不在意地捋下袖子:“老毛病了。”
“我给你画了个护腕。”沈嘉萤从画夹里抽出张画,上面是只绣着玉兰的护腕,针脚画得细密,“照着表盖内侧的玉兰画的,你看能不能用?”
他拿起画纸,指尖抚过画里的玉兰花瓣,纸面的粗糙感透过皮肤传过来,竟比丝绸还暖。“等赶制完这几只表,就去打个银的。”他说着,把画纸夹进修表手册里,正好夹在记着游丝接法的那页,“让银匠照着你画的绣样刻。”
沈嘉萤的耳尖热了,低头继续画。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和怀表的滴答声、窗外的虫鸣混在一起。她画他工具箱里的铜镊子,画他手边那杯凉透的茶,画窗台上那盆快蔫了的薄荷——那是她上次带来的,说“修表时闻闻,醒神”。
杜恒砚开始收拾工具,把小螺丝归进贴着标签的铁皮盒,镊子插进皮质笔套。他忽然停手,看着沈嘉萤画纸上的薄荷:“明天该浇水了。”
“我来浇。”她立刻接话,“顺便把画好的巷口全景带来,你看檐角的风铃是不是太亮了?”
“不亮。”他笃定地说,“去年台风过后,赵奶奶挂上去的,说风吹着响,就知道巷子里有人。”
沈嘉萤笔尖一顿,在风铃上添了点光晕。可不是么,这巷弄里的物件,哪样没有来历?墙根的青苔记着谁家的孩子摔过跤,门楣的刻痕藏着哪年的洪水线,就连他工具箱里的每把镊子,都对应着某段修表的故事。
暮色渐浓,杜恒砚点亮了门口的马灯。昏黄的光漫出铺门,照亮了半条巷子,像给青石板路镀了层蜜。沈嘉萤收拾画夹时,发现他把那只玉兰护腕的画,移到了工作台最显眼的地方,旁边压着赵奶奶的怀表盒。
“走吧,赵奶奶该等急了。”杜恒砚锁上门,马灯挂在门楣上,光透过灯罩在地上晃,像个跳动的心脏。
两人并肩往巷尾走,影子在灯下来回交叠。沈嘉萤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忽然问:“你说,我们老了,会不会也像赵奶奶那样,守着这些老物件过日子?”
杜恒砚脚步顿了顿,看了眼她手里的画夹,又望了望巷口那盏亮了几十年的路灯:“只要这巷子还在,表就有人修,画就有人画。”
晚风拂过槐树枝,落下几片枯叶。怀表的滴答声从丝绒盒里透出来,和远处的虫鸣、近处的脚步声交织着,像首未完的曲子。沈嘉萤看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觉得,所谓白头,或许就是这样:有人修表,有人画巷,时光在表芯里滴答作响,故事在画纸上慢慢铺展,而他们,就走在这旧巷的微光里,一步一步,把日子走成永恒。
马灯的光在身后摇曳,把他们的影子送得很远,直到巷口的拐角,也没舍得分开。
第五十四章 表盖里的月光
秋露凝在窗棂上的时候,修表铺的木门已经擦得锃亮。杜恒砚蹲在门槛边,用软布蘸着桐油擦最后一遍门框,木头上的纹路被油浸得愈发清晰,像藏着无数细密的故事。
沈嘉萤抱着画夹进来时,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宣纸吹得簌簌响。她赶紧去按住,却见最上面那张画着修表铺夜景——月光从瓦缝漏下来,在地上拼出碎银似的图案,杜恒砚坐在竹椅上修表,侧脸的轮廓被月光描得很淡,手里的镊子举在半空,像在夹起一粒会发光的星子。
“刚去巷口买桂花糕,张阿婆说你昨晚又没关铺子的灯。”她把画夹放在桌上,打开时带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还热着,是你喜欢的芝麻馅。”
杜恒砚直起身,桐油布在手里拧成个结。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卯时,晨雾还没散,巷子里的石板路泛着潮润的光。“修那只珐琅座钟到后半夜,忘了。”他接过桂花糕,指尖碰到油纸的温度,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师父也是这样,总在修表时忘了时辰,最后索性在铺子角落支了张小床,说“表修不完,觉就睡不踏实”。
沈嘉萤翻开画夹,指着新画的一页:“你看这处,上次说漏画了窗台的薄荷,我补了两叶卷边的,像被夜露打蔫的样子。”
他凑过去看,画里的薄荷确实歪着两片叶子,叶尖还挂着个小小的墨点,像颗没掉下来的露珠。“嗯,是这个意思。”他点头时,目光扫过画页边缘,忽然停在角落一个极小的落款上——那是个“砚”字,藏在薄荷叶子后面,用极淡的墨写的,像怕被人发现。
沈嘉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耳尖忽然发烫,慌忙翻到下一页:“昨儿去采野菊,看见老槐树下的石凳裂了道缝,就添在画里了,你看像不像?”
杜恒砚没接话,拿起那张画,对着晨光仔细看。晨光透过窗纸,把画纸照得半透明,那个“砚”字渐渐显出来,笔画里藏着点笨拙的认真,像她每次画他的手——总把指节画得太突出,说“这样才像总捏镊子的样子”。
“座钟修好了?”她忽然问,试图转移话题。
“嗯,摆锤的游丝换了新的,走起来稳当。”他把画放回画夹,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只黄铜座钟,钟面刻着缠枝莲纹,边角有些磕碰,却擦得发亮,“李伯后天来取,说是他爹当年跑船带回来的,想修好给孙子当念想。”
沈嘉萤看着钟摆左右摇晃,忽然说:“我爹以前总说,‘物件修得再像新的,也藏着旧时光的印子’,当时不懂,现在看你修这些老东西,倒忽然懂了。”
他正在给座钟上发条,闻言动作顿了顿。发条的“咔嗒”声里,仿佛能听见遥远的海浪——李伯的爹当年就是听着这声音在船上入眠的吧?海风、浪涛、甲板上的脚步声,都被这小小的钟摆记着,藏在齿轮的咬合里。
“就像你画里的巷子,”杜恒砚说,“新刷的墙也画成旧的,补过的瓦也特意描出裂痕,不是画不像新的,是知道旧的里藏着故事。”
沈嘉萤低头笑了,从画夹里抽出张速写,上面是修表铺的后院,角落里堆着些旧表壳、断了的发条,还有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那是她上次忘在这里的,说“装洗笔水正好”。“你看,我把那碗画进去了。”
画里的碗放在石阶上,里面插着几支狼毫笔,水痕在碗底晕开,像朵淡淡的云。杜恒砚忽然想起,今早扫地时看见碗里落了片银杏叶,当时没在意,此刻却在画里看见了——她竟把那片叶子也画了进去,黄得像块融化的阳光。
晨光渐渐爬高,照在柜台的玻璃罐上,里面装着各种型号的螺丝,亮晶晶的,像盛着一罐子星星。沈嘉萤开始收拾画具,说要去巷尾画那棵老银杏树,“再晚些,叶子该落光了”。
他看着她把画夹背在肩上,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对了,张阿婆的桂花糕里放了新磨的芝麻,你尝尝看,比上次的香。”
他拿起桌上的油纸包,芝麻的香气混着桐油的味道,竟意外地和谐。咬下去时,甜味漫开来,忽然想起刚才那幅画里的“砚”字——原来有些藏不住的心意,就像这芝麻馅,不用特意说,也能尝出里头的甜。
座钟在身后滴答作响,钟摆摇晃的影子投在墙上,和晨光里她远去的背影慢慢重叠。杜恒砚看着那片晃动的光影,忽然觉得,所谓白头,或许就是这样:有人守着旧时光的物件,有人画着新日子的模样,而那些修不好的裂痕、改不了的印记,都成了把彼此拴在一起的绳,不紧不松,却够结实,能把往后的岁月都串起来,串成滴答作响的、带着芝麻香的寻常日子。
他拿起镊子,开始拆卸另一只待修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平安”二字。窗外传来沈嘉萤和卖豆浆的王伯打招呼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杜恒砚对着光仔细看那两个字,忽然笑了——原来有些心愿,和这旧表一样,就算磨得看不清,也照样在时光里走得稳稳的,一声一声,都是盼着“平安”的意思。
第五十五章 齿轮转处是归途
暮色像融化的墨汁,慢慢晕染开旧巷的轮廓。杜恒砚坐在修表铺的柜台后,指尖捏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齿轮,对着灯光端详。齿轮的齿牙间还沾着细微的铜屑,是下午修那只老座钟时留下的,带着点时光的温度。
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来一阵晚风,混着巷口桂花的甜香。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发梢沾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刚去看那棵老银杏,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像在跟你说话。”她把画夹放在柜台上,翻开时,一片银杏叶从里面滑出来,落在那枚齿轮旁。
杜恒砚抬眼,目光落在画页上。纸上是铺满银杏叶的巷弄,尽头的修表铺亮着灯,窗纸上投着他低头修表的影子,影子旁画着个小小的光晕,像嵌在夜色里的星子。“你把灯光画得太暖了。”他说,语气里却没什么责备的意思。
“本来就暖啊。”沈嘉萤指着画里的光晕,“每次从巷口过,看你这铺子的灯亮着,就觉得比别处的暖。”她拿起那枚齿轮,指尖拂过光滑的边缘,“这齿轮转了多少年了?”
“比我岁数大。”杜恒砚接过齿轮,放在掌心转了转,“师父传我的时候说,它原是只航海钟上的,跟着老船走了大半个海,救过一船人的命。”
沈嘉萤的眼睛亮了:“怎么救的?”
“那年船在雾里迷了航,罗盘坏了,全靠这钟计时,算出大概方位,才没撞上礁石。”他指尖摩挲着齿轮上的锈迹,“你看这些细小的划痕,都是海水泡的、风浪打的。它转了一辈子,记着海浪的脾气,记着水手的心跳,就像个不会说话的老伙计。”
沈嘉萤把齿轮放在画纸上,对着它素描。笔尖划过纸面,留下细细的线条,像给齿轮缠上了藤蔓。“我以前画过很多华丽的钟表,水晶的、镀金的,却觉得不如这枚实在。”她忽然笑了,“就像人,穿得再体面,心里要是空的,也不如你这铺子里的机油味让人踏实。”
杜恒砚没接话,从抽屉里拿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几枚旧表芯。有的齿轮缺了角,有的发条断了线,却都擦得干干净净。“这只怀表,”他拿起其中一个,表壳上刻着模糊的花纹,“是位老兵的。他说打阻击战时,全连就剩他一个,怀里的表停在进攻的时刻,他就抱着这表,在死人堆里躺了两天两夜。后来表修好了,他却总说不准,说走快了像听见冲锋号,走慢了像战友的呼吸。”
沈嘉萤停下笔,静静地听着。晚风穿过巷弄,吹得窗纸沙沙响,像在应和他的话。
“还有这只女式表,”他又拿起一个小巧的表壳,“当年有个姑娘,等她男人从战场回来,表针走了无数圈,男人没回来,表却一直走。后来姑娘老了,把表给我,说‘让它接着走,说不定哪天他就循着表声找来了’。”
画夹上的齿轮素描渐渐成形,沈嘉萤在齿轮旁添了几笔波浪线,像海水,又像巷弄里的风。“我懂了。”她轻声说,“你守着这铺子,不是修表,是在守着这些老伙计,守着它们记着的故事。”
杜恒砚看着她,眼里有了笑意。他拿起那枚航海齿轮,轻轻放进她手里:“给你。画里不是缺个念想吗?”
沈嘉萤握着齿轮,冰凉的金属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满了。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蹲在巷口修表,阳光落在他发顶,齿轮在指尖转得发亮,当时就觉得,这人跟这旧巷一样,看着普通,却藏着挖不完的故事。
暮色渐浓,沈嘉萤把齿轮小心地放进画夹,里面还躺着那片银杏叶。她收拾画具时,看见杜恒砚又拿起那只老兵的怀表,对着灯光调试。表芯转动的轻响,像时光在呼吸,又像无数故事在低语。
“明天,我想画你修这只怀表的样子。”她说。
“好。”杜恒砚点头,目光落在怀表上,那里藏着硝烟,藏着等待,藏着无数人用生命焐热的时光。
窗外的桂花落了,飘进铺子,落在画纸上,像给齿轮的故事添了点甜。沈嘉萤忽然明白,所谓归途,不在远方,而在这些会转的齿轮里,在彼此眼里的暖意里,在旧巷每一盏为等待而亮的灯火里。而她和他的故事,就像这慢慢转动的齿轮,不疾不徐,却把每一段时光,都磨成了彼此心里最珍贵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