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如何判断一个人？
如果他是这样的：
他身形矮小、瘦瘦巴巴、让人感觉是心眼不好的老头。他的嘴唇特别红润，一点不像老人该有的样子，让人感觉到野兽般的恶心。而且他还有很多的怪癖：小气、贪心、无耻、懒惰，还专横傲慢，自以为天下第一。
《地狱变》芥川龙之介
又或者他是这样的：
据说他母亲在生他之前，曾梦见大威德明王在枕边显灵了。他一出生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人们对他议论纷纷，觉得他的秉性堪比秦始皇或隋炀帝，但这都是片面之词，他绝非自私之人，绝不会只管自己的荣华富贵。京都百姓对他都很尊敬，像对待神灵一样敬畏。有一回他坐牛车回家，半路上牛跑了，撞伤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双手合十，觉得自己被撞非常的荣幸。
《地狱变》芥川龙之介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评价这两个人呢？
借着清明假期，读了读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这是一本类似中国《聊斋志异》的短篇小说集，每个故事寥寥数页，但尽显世间百态。
天堂地狱，皆在人心。
你或许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刚才两个人又都是谁？
画师良秀，就是开篇那个其貌不扬、性格乖戾的老头。他虽然画技精湛，但因其外表和性格极为怪异，而一直被人们议论，敬而远之。良秀虽然对任何人都刻薄冷漠，但唯有一人让他十分上心——他的女儿。她不仅相貌颇好，而且为人孝顺，受到府里上下的一致喜欢，也因此被大公留在府内工作。良秀并不愿意女儿待在府里，几次向大公请求辞退他的女儿，但都被拒绝了，毕竟留在府里安稳的工作，远比一个年轻女子与疯癫的父亲在外生活的要好。但这也成为了大公和良秀之间矛盾的导火索。
突然一天，大公命令良秀绘制一幅《地狱变》的屏风。良秀没有见过地狱，为了追求艺术上的极致，他让弟子模仿各种地狱中的酷刑。这种怪异、疯魔的行为，更让旁人对他难以理解。直到画作即将要完成，最后一个场景让良秀犯难了：
“我的画里，有一辆槟榔毛车从天而降。”良秀说着，眼睛发亮的看着大公。“车里要坐着一个美艳贵妇人，散着头发，忍受着烈火的煎熬。她在烟熏火燎中流泪皱眉，仰望着车顶，双手揪着车上的竹帘，想抵挡一下四溅的火星。周围都是飞来绕去的怪鸟，呱呱乱叫。十只或者二十只？或者更多。车上的贵妇人，我画不出来。”
《地狱变》芥川龙之介
虽然拥有极高的艺术天赋和对极致完美的追求，但没有见过地狱的良秀，要如何下笔呢？
为此，良秀请求大公，希望能“模拟”一下现场，以为他提供灵感。这不是良秀第一次模拟地狱中的场景，他曾经多次要求弟子们模仿地狱中罪人受刑的场景，虽然弟子都被吓得不轻，但好在并无人受伤。但这次，一切都不同了。
良秀获得了大公的支持，并亲眼见到了这个他追寻的完美场景，只是槟榔毛车上贵妇人，正是良秀的女儿。
故事到此，基本上结束了，当然还有太多的细节没来得及赘述。但到此，你要如何裁判大公与良秀呢？
艺术与道德的悖论
良秀的悲剧中，除了善恶冲突，其对艺术的极致追求也成为了悲剧的导火索。他执迷于地狱创作的“真实感”，甚至要求弟子亲身模仿酷刑。艺术家为追求极致美学，反而被地狱吞噬，成为地狱的共谋。当他目睹女儿被烧死时，作为凡人的良秀，彻底被地狱之火吞噬，而作为艺术家的良秀，却实现了“登峰造极”。他的画作最终完成，却以人性的泯灭为代价，或许艺术与道德间，常存在这样的悖论。
表象与真实的错位
小说作者以府中下人的第三人视角展开叙述，这样的视角颇有深意。叙述者对大公心存崇拜，而对良秀颇有偏见：人们习惯以身份地位判断善恶，将权威神圣化，却对边缘者的苦难视而不见。那天夜里，良秀女儿“浓艳妆容”，“破碎衣衫”，那是权力暴力的具象化体现。她的身体既是大公施虐的对象，也是良秀对艺术的献祭。而小猴“良秀”跳入火中，紧紧抱住姑娘的肩膀，在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与姑娘一起消失在火海，则象征着人性中的善与爱在权力碾压下的消亡。权力者以秩序之名行暴虐之实，大公的“伪善”是通往地狱之门。
存在主义的困境
《地狱变》的“地狱”不仅是宗教意象，更是一种精神困境的隐喻。良秀对艺术的偏执、大公对权力的沉溺，实则都是人类在虚无中寻找意义的不同方式。大火中的槟榔毛车更像一个焚烧信仰的祭坛。最终良秀在完成画作后自尽：无论是艺术、权力还是道德，都无法填补存在的空洞。
《地狱变》的价值不是判断“谁是恶魔”，而是“我们如何与自身的恶魔共存”。大公的权力伪善、良秀的艺术异化、叙述者的认知偏见，这些都是人性地狱的投影。而真正的救赎或许不在于分辨善恶，而在于永不停止的自我审视，是在认清人性地狱后，仍有保持清醒的勇气。
正如那幅《地狱变》屏风，最恐怖的场景不是在画中，而是在观画者的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