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杂记 | 霓虹灯下的双面古城

我这个人,挺喜欢四处瞎转,可我的工作偏偏由不得我背上包就走人,钉在一处,一呆就得几年。我感觉,要腆着脸说自己熟悉一座城市,顶好是要从这个城市里住过起码三四年,再不济,好歹得在这座城春天美滋滋开花时,就着花香味儿放个风筝;趁着冬天冷飕飕下雪时候,大街小巷里溜达溜达踩踩雪,要不然提生活这俩字总觉得亏得慌,充其量只能说在这呆过一阵儿,写出来的也顶多算个游记。

话说回来,游记读起来未必不美,可这也正是游记的缺点,就是容易只写美。而对于一座城市来说,除了它的美,绕不开的的还有它的粗糙甚至粗陋;更多的,还有它市井街巷之间数不尽的寻常。

说来惭愧,转眼之间四年过去,我出门的机会并不多,西安这地方街头巷尾的的风土人情乃至闻名遐迩的名胜古迹,不比看旅行指南的游客们多了解多少。话虽如此,午夜时分末班地铁空荡的呼啸、厚重的城墙在冬日里忧伤的呼吸,那些提起西安便会浮响在耳畔的低声絮语,好歹不至于让我感到在这里白住了四年。

无论来没来过,很多人对西安并不陌生。各位皇帝在这里轮流坐庄,留给这个城市的标签数不胜数。然而,对于一座城市来说,有标签未必是件好事。北京有天安门,上海有明珠塔,杭州有西子湖,这些城市过早地和标签捆在一起,呼吸困难,连不紧不慢地作自我介绍的力气都没有。人们来了又走,有的人愿意费点心思,把标签揭开一点点,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有的人就跟过年逛超市一样在标签上扫上几眼,要么一把扔进购物车里,要么仅仅是摇摇头,就转身走了。

其实,像西安这样庞杂的城市,很难有谁能凭几个标签,或者自己的经历,断定自己已经了解了它,即使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不例外——或者说,不止西安,无论大小新老,任何城市都是如此。

西安是座大城市,这个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八百多万的人口让它无可辩驳地成为了中国西北规模最大的城市。但是如果要在大城市前面加上任何一个赞美的冠名,估计或多或少都会引来非议。我同西安的关系,大概就像秉性不清的同事,难得搭几句话,句句都是冰凉不客气的公事公办,一间办公室里搭伙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对面这位到底坐几路车回家;难得下班一起喝杯小酒,均摊饭钱之后各回各家,连道个别都面无表情——一旦放假回家,两人就跟死了一样互无声息。

西安春秋脖子短,冬天冻白干冷,而春秋冬三季相加,也长不过那闷热非常的夏天。我相信,即便是我将来一去不回,西安迫不及待又流连忘返的夏天,在多年之后依旧可以让我轻松拾起那一段段汗湿气喘的回忆。西安夏天的气温居高不下,瓢泼大雨须臾即逝,微微打湿的地面水汽蒸腾,女孩的长发与沉腻的妆容交缠,男人宽阔的后背洇开沼泽般的黏湿。钻进玻璃大门的人们带着粗重而深长的叹息,半闭起眼睛微微发颤地深吸一口气,再把肺里最后一丝湿热泄入无边无尽的清凉,收起伞回头看看被玻璃隔离的外面的世界,抖落伞尖尚有余温的雨滴。这座古老而略显破旧凌乱的城市缺的东西很多,可就是不缺人。你大可随便拣一座庞大的购物中心里找个座位坐下歇脚,看眼前来往的形形色色的人。雪纺连衣裙,棉布T恤,褶皱的廉价衬衫,甚至又红又专的褪色军装,每一个造型都散发着奇艺的亲和力却又格格不入。倘若到了晚上,华灯初上,萤黄色空气里游走的匆忙像极了朝拜的教徒,只是这些灵魂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而是背负着自己的信仰。

城市由人组成,居住于此的人们造就了如此的城市。大街小巷细密交错,整个西安如同海绵,吸汲着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断涌流的记忆,并随之膨胀着。谈及西安,绕不过它纷繁复杂的古今,而城市不会主动袒露自己的过去,只会将自己的过去像掌纹一般握在手心,仅仅让人们从指缝之间读到一些属于昨天、又浸染了今天的只言片语。

城墙头的旌旗在霓虹烁烁的晚风里翻飞飘舞,市中心络绎的车流中央,钟鼓楼在迷濛的烟雾里隐现着身形。遍布污迹和口香糖的火车站地下呼啸而过的是窗明几净的地铁,人声鼎沸的音乐喷泉对面,古老的佛塔在夜幕中静谧无声。它年迈,又年轻,横平竖直又犬牙交错、拥挤堵塞又四通八达。发达与落后、传统与舶来、喧闹与寂静、凌乱与整洁统统盛在那一圈厚重的城墙里,掺进过往的岁月被如织的人潮搅拌,烩着一座五味杂陈的霓虹灯下的古城。

作家贾平凹曾热切地表达对这座城的爱,他生不在此,却立志埋骨于此。“当百年之后躯体焚烧于火葬场,我的灵魂随同黑烟爬出了高高的烟囱,我也会变成一朵云游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其实,百年太久,对于这座城市,一次月落日出便是一场新生。新城老城间宛如移动过的复写纸,虽然相差无几,但一次次肉眼难辨却无可回溯的变化,剥蚀着钟鼓楼高悬檐头的匾额,纵容细碎的裂痕爬上厚重的城根,用簌簌黄尘慢慢覆盖陶俑的膝头,让昨天的长安变成了今天的西安。

询问像西安这样的城市昨天和今天哪个更好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它们一脉相承,又毫无关联,那曾见证一幕幕物换星移的飞檐碧瓦,代表的并不是如今这车水马龙的城市,而是恰好和它坐落在同一个地方的昔日的老城;人们将今天这座年轻的城市取名西安,而那昨天的旧城,和长安这个名字一起靠向岸边,目送这座脱胎于自己的年轻城市,被史河的波浪带向未知的远方;而且它知道,无论这水流如何缓慢,伫立在岸上的人们如何呼唤,它也是永远不会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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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茴香豆,90后写作爱好者。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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