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庭院,幽幽的竹林飒飒作响。
客厅里供香客们跪拜的麦秸袋子横七竖八地卧着,方桌上两根白蜡的灯芯久无人剪,烛泪汇成了一滩羊脂。阿文身着素缟跪在未婚夫的棺前,不住地往铁盆里烧纸。其他几个陪同守灵的人都难抵困意靠着墙搂紧身上的单衣守着各自的支点睡着了。大厅里静悄悄。
宗俊正襟危坐,面对阿文的侧肩,呆呆地望着她。他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就瞧了一眼门外,可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纸钱点着的火絮旋转着飞向当空,淡淡的香火气息氤氲了整间屋子。宗俊回过头看着阿文,他发现罩在宽松孝服里的阿文比以往更单薄了,他不免有些心痛——不对,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感到心痛呢?可能是阿文的心在痛,映在宗俊的眼里,宗俊也就跟着痛起来了。
总之,还没到时候。
“阿文,你不要再跪着了,你没有做错什么啊。”宗俊对阿文说。
阿文挥手赶了赶趴聚在鸡冠上的苍蝇,蜷坐着的腿也随之微微抬了一下。
“阿文,你不该来的,你来只会毁了你清白的声誉,以后别人会怎么看你呢?”宗俊皱着眉说。
阿文不理他,轻轻地捉起三柱香,就着蜡烛引着了,又续在宗俊的牌位前。四面涌来的暖意立刻又包围了他。宗俊看见阿文嫩葱般的无名指上套着的钻石戒指,心底邪恶的火苗如同浇上一桶汽油“腾”地蹿起来,烧得他怒不可遏——那是他的求婚戒指。
“你个猪猡!憨货!臭三八!我怎么会看上你了呢!让你滚你不滚,死缠着我,现在我真的死了,毁了,毁得支离破碎,你还不打算放过我吗!”宗俊又像往常一样冲着阿文咆哮。其实宗俊心里明白,阿文毁了他是假,他毁了阿文是真。可好好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利箭,一只一只地射中阿文的心。宗俊一边享受毁灭的痛快,一边又为抽搐颤抖的灵魂感到痛苦和无助。他们的爱情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完了的。
阿文还没有摘下的戒指就像是一只套狗的脖圈把宗俊牢牢地套住。有一天,宗俊发作完,大笑一阵,问阿文“我是个有病的人,不需要爱,不需要女人,我只需要一个人呆着,不伤害别人,别人也伤害不了我,为什么你偏偏不放手偏偏要死命地缠着我呢?”阿文不吭声,宗俊拿起苍蝇拍“啪啪啪”甩了阿文几个大嘴巴子,阿文这才小脸发白咬着牙说“因为我喜欢你”。宗俊听完又是一阵大笑。他知道自己的确是生病了,亲密关系中他的伤疤完全地暴露出来,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连苟活也活不成了。
阿文一份又一份的纸钱投到火盆里,一摞又一摞的冥钞堆在宗俊身边。宗俊冷笑着说:“你还是一如既往、锲而不舍、一刻不停地衬托出我的恶啊。”
下半夜,灵堂里响起了呼噜声,阿文抓起一个麦秸包丢过去,齁声便息了。夜凉了,蝉鸣声薄了,宗俊躁乱的心也宁静下来了。他又开始不住地后悔,想象着自己跪下给阿文道歉求她原谅,想象着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行动,想象着两人结婚生子过平淡幸福生活的场景,一次又一次,重复这样的过程久了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是近来他进一步想到真的可以重新做人吗?那就重新做人吧,真真正正地重新做人。有病的人用爱都无法治愈,还能指望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这样想着,宗俊不甘的心也平静下来了,他甚至感觉到了将欲降临的幸福。重新做人,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啊!
庭院萧萧的竹声透着些寒气逼过来,廊下的灯笼也随之摇摆。宗俊感到一种肃杀的压迫力,肺腑间游荡着不安。他紧张地望着厅堂门口,那里却什么也没有,正纳闷间,一转头,一个手持黑色长剑身着黑色西服头戴黑色帽子全身散发着灰色火焰的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宗俊仰望着眼前这位黑衣人,心跳得像是站在了悬崖边上。
“抱歉,久等了。”黑衣人对宗俊说,“下过雨的路真是讨厌,害得我的鞋子都弄脏了。怎么样,做好准备了吗?”
宗俊望着他手中所握的长约六尺、宽约五寸的大宝剑,吓得连忙双手撑地往后退了几步。黑衣人见他惶恐的表情,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说道:“怎么,你后悔了不成?”
“你是谁?”宗俊咽了一口干唾,锋瘦的喉骨几乎要划破他的脖子。
黑衣人烟一般消散,又像烟一般在他面前聚拢,弯下身子,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朝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冷笑一声,说:“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装不知道呢?”
宗俊脸色煞白,一动不敢动,颤抖着说:“真的不知道。”
“哦”,黑衣人缓缓地直立起来,背对他走了几步,然后猛地一回头,吐出丝带般的舌头把宗俊牢牢一卷,举到自己面前——寒气几乎要使宗俊的汗毛结霜了。黑衣人俏皮地一松舌头,宗俊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难道一整个晚上你不是在等我吗?”
“你是……地狱使者吗?”
“难道不像?”地狱使者瞪着宗俊,冷冷的说,“哼,难道人类进入了所谓的现代,就不老不死了不成?李宗俊!”
棺前的对烛猛地一摆,宗俊浑身一个激灵,不由得大声答道:“在!”
地狱使者拿出亡灵簿,翻看着宗俊详细的生平,末了,一声难以体察的叹息。
“李宗俊,年二十七岁,自杀死,左心室有创,利刃所致,长一寸,深两寸。自幼被父母抛弃,寄人篱下二十余年,躁郁症重度患者。看来,又一个可怜人呢。”
宗俊低着头沉默不语,内心平稳得像晴朗月光下的大河。当神的审判来临之时,就该是我此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宗俊心里这样想着。
“可怜归可怜,”地狱使者合起亡灵簿,望着宗俊快活地说,“你知道当地狱使者最快乐的事是什么吗?那就是领受神的旨意让你们体会到作为存在最后的痛苦,以后再想念都体会不到了哟。”
宗俊对地狱使者说道:“请你开始吧,我做好准备了。”
地狱使者面带愠色,说道:“我这宝剑已千斤有余,若用力不当,轻则劳筋,重则伤及元神,小子,难道你不懂得意思意思吗?”
宗俊大吃一惊,想起身边堆积如山的纸钱,便对地狱使者说道:“冥界也有像人间一样的市场吗?”
地狱使者答道:“那当然,小到茶饮早炊,大到房屋田地,样样都离不开钱啊。”
“既然如此,”宗俊长叹一口气,对地狱使者说道,“这些你悉数拿去好了。”
地狱使者惊讶地问他:“你一个子儿都不要了吗?”
宗俊说:“对。我就不配要这些钱。”
地狱使者大喜,高兴地舔着嘴唇,一抬手,地上的纸钱便都进了他的衣袖。接着他开始数落宗俊的罪名:“李宗俊,大恶第一条,自杀死,枉费天地养育之恩;大恶第二条,喜怒无常,给身边的人带来了沉重的痛苦;大恶第三条,打骂女人。以上均不可饶恕之罪,按冥律依法执刑。”地狱使者抽出他的长剑,对宗俊说道,“此剑名曰断魂剑,一剑穿心,身心永隔,当长剑刺进去的时候你一定不要叫出声,否则剑灵苏醒剑刃受阻,痛苦就不是你所能忍受得了的了。分离仪式完成之后,你将暂存于此剑当中,按照冥界转生之法待时而动。也就是说你得随我浪迹天涯一段时间了。”
宗俊点点头,心里有些激动,这幸福的一刻终于要来了吗?
地狱使者伸出舌头舔着剑刃,对宗俊说:“那个女人是你妻子吧?”
宗俊摇摇头:“不,不是的。”
“那为什么她为你披麻戴孝?”地狱使者问道。
宗俊说:“我无法阻止一个自愿去做些什么的人。”
“哼,”地狱使者冷笑一声,说,“你觉得你这样做是对她好呢还是对她坏呢?”
宗俊沉默良久,反问道:“使者以为呢?”
地狱使者仰天大笑,说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横亘着一条暗渠,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呢?”
说罢,地狱使者举起长剑用力刺向宗俊胸口,灰色的火焰一点一点吞噬掉他的意识,他放佛在沿着黑暗的楼梯旋转着飞奔跑下,一阶又一阶,一层又一层,怎么也跑不到底……
天快亮了。暑气又从地底钻出地面,才下过雨的土地上又蒸腾腾地冒起热气了。守灵的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爬起来了,院子里后厨灶炉里哔哔剥剥的烧柴声也响起来了,阿文还跪在柩前,一张又一张地把纸钱投向火盆,旋转升天的火絮和缭绕不断的香火充斥着整个世界……
202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