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怀倦懒地伏在桌上,晃了晃脑袋,脑中兀自昏沉不已。这里是天地阴阳的交汇处,无边无际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事物,没有声息,只有一个个飘离游荡的魂。
方小怀侧枕在桌上,眼前桌沿摆着一只破茶碗,旧得如为风雨残败的窗纸一般。方小怀便透过碗口的一个缺角望向孟婆,问她:“我又昏睡了多久?”
孟婆哭丧着脸,正捧了一个海碗的泥浑汤慢慢踱步过来。行至身边,轻轻立住,攲碗往桌沿的那只旧碗里倒了一碗,笑盈盈地道:“才一会儿而已。”
方小怀笑问她一会儿是多久。
孟婆拿一块手绢把碗口的汤水拂拭干净,道:“把快试试我新做的,叫‘一川秋水”,定能迷的你乐不思蜀。”
方小怀笑得更大声,道:“近千年喝你的汤,也没哪次是迷得七荤八素的。”
方小怀不止一次告诉孟婆她的声音很好听,温和且悦耳,仿若儿时依稀的呓境;让人听过舒服的可以睡去,却又一直安逸地在耳边萦绕着。“都说秋来愁更愁,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子。”方小怀坐直,望着旧碗里泛起氤氲,又问道:“你有喝过自己做的汤吗?”
孟婆放下手中的汤碗,间息方小怀恍惚听到一声细微的叹息。抬头望向孟婆,孟婆脸上犹是笑意婉转,打量半晌,也未见有异常,方小怀不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只听孟婆一边已笑骂起来,说:“自古买卖任穷通,更别说是我这样断人生尘的差使,哪有自己试身的说法。莫纠结这些,先浅尝一口。”说时将倒满了一碗,推过给方小怀。
方小怀端起猛喝了一口,汤水冷冻,肝肺皆冰,禁不住连吐寒气,牙齿打颤道:“这是汤?怎的一点暖意也无有?冻煞人也。”
孟婆道:“这个可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说完转身行到桌对面坐下来。方小怀奇怪道:“怎会怪我,这汤可是你煮的。”孟婆歪了脑袋瞅他,把手一指道:“你看那边墙下的许多石瓮,可知里面藏了些什么?”
那些石瓮方小怀早几百年前于这里就见惯的,却是从未留意过。想起不由一阵好笑,忙问所藏何物。孟婆倩手理了理鬓角,说道:“我再问一个问题。”
方小怀道:“只管问。”
孟婆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道:“我这碗泥浑汤是要人忘却记忆,了断前尘的。前尘世事,一些行云掠风,自开始便已自忘记;有些就如噎喉之鲠,世人至死是丢弃不下。好比听脉诊病,各样病理,总要细究,是以世人因何执着,一碗泥浑汤就是断其所执着。那你应知世人大皆是为何执着?”
方小怀摇了摇头道:“不知,无非种种欲念。”
孟婆笑嘻嘻地道:“这些石瓮里装的便是人们的七情六欲,亦有熬心火慎肺焦,滴泪腺、乖喜结之物。”
方小怀呆觉道:“这些便是熬汤之物?”孟婆笑道:“自然不是。忘川河边长有回生草,才是汤药所取之物。”方小怀一拍脑门,道:“怎会?这回生草我于河畔常见的,却从未想过所饮迷汤即是它。”孟婆道:“忘川河阴郁之属,回生草生于此,所染污浊,用汤则浑泞不堪,是以泥浑汤名。”说着指了指我手端着的那碗。
方小怀低头去看,碗里汤水却是清亮透彻,不由道:“这不是泥浑汤。”
孟婆笑说:“我跟你说了,这是‘一川秋水’。”
方小怀笑了一会儿,道:“快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哩。”
孟婆道:“一般世人离魂至此,只消一碗迷汤即足以使得忘忧解烦,了结前生。”说着突然停下来,一转问方小怀,道:“你没死前,万想不到迷恋一辈子,言诺旦旦,勿能忘怀的事,到我这里一碗浑脏的汤就给你了结了吧?”方小怀埋怨她逗人胃口,苦笑道:“是没想到。”孟婆这才笑着说:“而男女间誓盟痴缠执念甚者,贪嗔痴秉性沉重者,回生草便不足效用,此时就要用到石瓮里的东西了。说起来,前日还碰到一个财奴。”
方小怀恍然道:“那这碗‘一川秋水’里加了石瓮里的哪样,这般的冷?”孟婆忽地停住不语,支吾道:“莫管了,只不过于这七情六欲中又多加了一味药引,不过看你现在还跟我聊得那么开心,想来也是无用的。”方小怀忙追问多加了什么。孟婆道:“我的口水。”方小怀笑说:“这味道如此之好,快把你手边那只大碗的也给我吧。”
孟婆两手支颐,伏在桌上,显出一脸的丧气,眉目间神情流动,却又妩媚动人,道:“真的。”方小怀愣了一愣,瞠目结舌,不知她是真是假。孟婆忽然“嗤”地一声大笑:“快来,我把这碗也给你喝!”方小怀大叫起来,道:“你逗我,看我不把你的铺子砸了。”两人齐笑起来,一会儿,孟婆忽地盯住方小怀,忽然问道:“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方小怀停住了不笑,端起那碗“一川秋水”,又猛灌了一口,霎时浑身发抖,道:“我好像忘了。”
孟婆笑问道:“怎会?”
方小怀摇了摇头:“不是,我真的好像记不得了。”
孟婆哑然,半天道:“你莫要说连她的相貌也不记得?”
方小怀埋头暗自回忆这九百六十八年,四十三个世道轮回,总觉一个人形在脑海里、心肺里无时无刻的撕扯着,她的一眼一笑……
可却如何也记不得她的容貌。她仿佛是一个人,又仿佛是很多很多个人。
孟婆笑起来,道:“你看她是不是跟我长得很像?”方小怀惊了一惊,抬眼望去,孟婆一张俏脸顾盼生彩,驻目许久,才道:“颦笑间你们的确很相似。”孟婆却不再接话,犹是问道:“你可记得她的相貌?
方小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