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第一次见到他,没有想到会被他那样轻易地吸引住。
在A市玉春区大东路453号处的一所公立高中内,当那日第一缕初春的阳光洒满校园里的操场时,一位老师走近了教学楼内一间门口门牌标记着高二年级文科1班的教室。
他身穿一件浅红色的带领衬衫,外披一件黑色西装,搭配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深黑色宽松牛仔裤,一手夹着公文包,满脸笑意地走上了讲台。
“他就是我们新来的历史老师啊。”
“怎么是个老头?”
“听说是学校领导中的一个。”
“班主任提到过,他教历史还挺有一手的。”
……
教室里立即响起几片不同区域内的小声低语,罗丽还在低头写着笔记,并没有抬头看一眼,心里尽想着上个学期早已结下情谊的葛秋老师。葛秋老师是一个心思特别细腻的女老师,她注意到罗丽是个不爱说话的女生,观察到她需要帮助,便常常在课堂上鼓励她发表自己的看法,私下里也悄悄问候过罗丽的身体状况。在去年年底,罗丽知道葛秋老师要转到另外一个学校去了,心情十分低落,在葛秋老师告知这个消息时,当时班上好多男生女生都表示舍不得她,罗丽却说不出口,她知道她一说出口就要忍不住落泪。那节课,罗丽一直在强忍着泪水。葛秋老师了解罗丽,在临走时微笑着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罗丽始终没有勇气把自己写好的那封信交给葛秋老师,她一直拽在手里,拽到起皱,没有把那封字迹歪斜的信交出去。葛秋老师就这样离开了。
现在,换了一位新的历史老师,罗丽心里回忆着这些,都只是一瞬即过的事。她注意到写错了一个字,用笔划掉,思绪就此停下,她抬起头来,不经意地朝新老师的方向望了一眼。
老师开口说话了。
他说了什么,罗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一层朦胧的感觉被悄然打开,接着所有世界的光一下子汇聚到他身上,绽放出太阳一般的光芒。她一直望着他,他在笑,笑着说一些话,什么话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那清澈无比的笑容。
说来好笑,罗丽现在一点也想不起那位老师的名字了,至始至终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笑容。
实际上,这位新来的历史老师并没有其他同学说的那样老,在罗丽看来,他还很年轻,她笃定,至多只比她的爸爸大上几岁,尽管他的鬓角有一些白发,嘴唇上的胡须也有一些白色的点缀,他笑起来确实牵动起脸上的几处皱纹。但是,他还很年轻。他的腰板挺得很直,甚至有点过于正式而端庄,举手投足之间像一位老绅士一样迷人,面容亲切可爱,在讲课过程中显出娴熟而明快的教学水平。这一切都让罗丽觉得身处温柔之中,就像一只家猫被主人捋顺毛发,安然地躺在家前小院前的草地上晒着日光浴体会到的放松与惬意。
那堂课,对罗丽而言,是迄今为止上过的历史课中表现最出色的一堂课。她能够完全地投入其中,没有任何的分心和出神。也许出神过,总之罗丽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都在追逐他的身影,渴望将他举手投足间的一切细微之处都印入眼里,罗丽幻想着,像诗里说的。
“一眼万年……”
回过神来,罗丽自己都要笑话自己,真是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把葛秋老师都完全抛在了一边。
(二)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丽一次也没有主动地问候过这位新老师,只是他一旦出现了,目光就循着他去,印象里罗丽总是会浮现出他的背影,一个优雅而又苍老的背影,要是罗丽没有记错的话,还夹杂着一丝伤感。她觉得他的笑为什么如此明朗,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的背影。
有一天,老师笑着提出要选历史课代表,罗丽立刻就要举起手来,但羞怯的性格使得她潜意识不敢这么做,她四下望望,等了大概十秒钟,还没有人。一位男同学举起了手,罗丽害怕着,马上举了手。
“好,那你们两个就做我的课代表吧,以后有些事情就要麻烦你们了。”
老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罗丽这才发现刚才因为羞怯、害怕,现在又被这个笑容击中,顿时脸红了起来,耳朵一直在发烫,她点点头,就拿出一本书假装看了起来。
后来罗丽得以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这位老绅士,但罗丽与人交流沟通得太少,很多工作都是由那位健谈的男生负责,他总是很积极,很主动地去老师办公室询问具体事宜,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下周干什么,他都问个明明白白。这位男生的办事效率极高,行事风风火火,老师说什么他就立马去执行,一丝犹豫也不曾有过,一个目光也不会停留在多余的事物上。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完成一个个明确的任务上,将它们每一个都准确无误地执行好对他来说就是最光荣的事情。他在班上坦言说过,未来他要当一名人民警察。
第一次和这位人民警察合作,罗丽完全慌了神,这个男生与她简直是两个不同类型的物种,一个天一个地,甚至有时水火不容,因为男生根本不能体谅罗丽过分拘泥于一些小细节上的纠结。一次罗丽对某一份作业的批改纠结对错个半天,最后不得不拿去问这名未来的人民警察,他说:
“错,直接打×。”
“可是,我觉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应该只有一种答案啊,虽然这位同学的回答有些曲折,但大意还是在这上面的。”
男生在听罗丽说着,作为一个男生,对待女生要有足够的绅士风度,他尊重着听罗丽讲完全部。但是,他看向罗丽的眼神,完全就是一副鄙夷和不屑的神情。
他听完,不置可否,拿出参考答案圈圈点点,直接摆给罗丽看。
“自己看。”
罗丽看到他重点划出的地方——“根据材料”
“好吧,可是……”
男生迅速地把批改好的作业整理好,根本没有再继续听罗丽讲下去,他的绅士风度已经被消耗完了,抬起一只脚就往教室门口大步迈了出去。
罗丽呆呆望着他,心里一阵委屈,想到他不经与她商量,自作主张地完全包揽了搬作业的这件事情,心中真是又急又气。“真是一句话也不愿和我多说。”事实上,她被这样对待已经不止一次了。
对于这件事,罗丽自然是没好气的,有好多次她甚至感到崩溃,为这位男生哭过很多次,好几次下定决心要跟老师提出再也不做课代表了,但每次她都忍住了。有时她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的床上,这样扣问自己的灵魂:
“我当时怎么能一时冲动就做了那个决定呢?”
既然选择了,就别无退路,总归罗丽还是取得了与这位老师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她观察到老师作为校领导,平日除了带班上的历史课,还得处理其他很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葛秋老师走得匆忙,临时没有新的历史老师上任,就暂由这位领导接替着。
(三)
罗丽每次在办公室问他历史问题时,他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字里行间都带着温柔的笑意,耐心地帮罗丽梳理思路和讲解疑惑点。但每次老师都是点到即止,他不会多说,除非自己提问,这是罗丽难以应对的一关,因为罗丽每问一个问题,都需要花上莫大的勇气,可每次问答的时间都是匆匆就结束,这让罗丽感到不知所措。这位耐性十足的老绅士推推眼镜,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真诚地看着罗丽的脸问:
“还有其他问题吗?”
每当这个时候,罗丽常常噎住,说不出话,因为她除了问问题,她还在有意无意地在观察着他啊,不仅是观察,还要留意他声音的语调和起伏变化,不仅如此,还要想着闻闻他身上的味道,至于其他问题,罗丽没有想好。
“没……没有了,老师。”
听到这句,老师就会马上收起笑容,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他的其他工作之中,并不打算往罗丽这边多看一眼,刚才笑盈盈的语气一下子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学校工作人员。
离开的时候,罗丽时不时回头朝老师那个办公座椅的方向望去几眼,老师的脸被电脑整个遮住了,罗丽看不见他,就心里焦急起来,手里拿着历史作业,三步并作两步地马上走下楼去,回到教室里坐好,继续埋首于课业中。
(四)
整个春天都是新意盎然的,初春过后,进入六月,学校里已经呈现出一片更为美丽的绿色,走在校园主干道,荔枝、盆架子树、扁桃树都整齐排列在两边上,冠幅伞天,通道绿树成荫,给树下走过的校园学子们送去阵阵清凉和煦的微风。在主教学楼前方,由该校1981级校友捐赠的“感恩石”赫然立在此处,寓意该所中学前景欣欣向好。“感恩石”的右侧,是一小块花圃,里面栽种了百日菊,五颜六色延伸出小一片。
现在是中午放学,罗丽在食堂吃过饭,来到这块花圃前散散步,看到这片漂亮的百日菊,不由地停下来,一个人驻足着欣赏了好些时间。罗丽最喜欢那些洋红色的花,红色对罗丽来说,意味着热烈欢快的生命,而这正是罗丽所欠缺的,她希望能让自己的性子打开一些,但这毕竟需要成长,不能操之过急。
午自习的时候到了,罗丽马上小步快走上了教学楼三楼,专心致志学习起来。
在一天烈日当空的日子里,上午上过两节课,到了大课间的时间,有二十分钟,罗丽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去操场跑步。说走就走,这是罗丽第一次尝试这样做,虽然可能不够时间,算上上下楼梯和走去操场的时间,跑步只剩十二分钟左右,还得做些热身运动才能开始。可罗丽这次不想想得太多,再想就要浪费更多的时间了。说走就走,罗丽加快速度,连蹦带跳地跑去,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到了操场上。
这天很热,罗丽是那种微微一跑就要大汗淋漓的人,在跑步中,没什么风,强光照在罗丽裸露的脸蛋上,晒得发红,她感到气很喘,放慢步子,调整好频率,最后完成了1.5公里,用时10分钟。她的两腿之间在微微颤抖,此刻她已是汗如雨下,整个人都在发烫,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不过,罗丽感觉心情很舒畅。她觉得这样做让她觉得很骄傲。罗丽简单做了几个腿部拉伸的动作,就马上快走回去教室了。上完楼,罗丽整个人显得有些虚脱,很明显,她在硬撑。
进了教室,铃声就响了起来,罗丽不想马上坐下来,她能预见要是她马上坐下来,肯定要马上发晕,呕吐,她走到教室后墙,靠着墙站着,她打算这么干。
这节是那为老绅士的课,罗丽心想,他以前说过,以后要是谁觉得困得不行都可以自己拿着课本到后面站着听课,也好让自己醒醒神,他准许了这件事。很好,那她就索性这么干。罗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找出历史书,还拿了把扇子,回到了刚才靠着的那个地方。
老绅士走了进来,马上就注意到后面站着的罗丽了,没有说什么,一切照常上课。这位老师总是这样,就算是他之前没有说过那件事,而罗丽这么干了,他也不会说什么的。罗丽知道这一切,对于班级,他仿佛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不是太在乎班上的细小事末,她知道他这一点,也是这一点成为了罗丽一直循着他影子的原因。
罗丽为什么这么做,除了确实被他吸引,也许还带着困惑,他与其他老师不太一样,他笑得很好看,可这种好看里却夹杂着疏离感。他有一种超然的气质,但这种气质脱落得还不是很成熟,或者说,伪装得并不够好,她能看出他是真的并不太在乎这一切,似乎是一些事情缠住了他,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也只好服从着。不过,他在尽全力地配合着,在尽全力地和蔼可亲。
他不像其他老师,眼里大多都是教学工作、学生成绩和家庭事务,罗丽看到他的眼里,和这些并不沾边,就算他总是专心应对学校的工作,但那种专注并非热情,也并非盲目的从众,更并非是义务对他的驯服,这些罗丽一个都没有看到,她看到的更多是一种应对方式,仅此而已。
至于他对于班上学生的成绩,他也从来不会宣读哪些考了高分的同学,低分的同学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事实上,这一切在他眼里一视同仁。成绩出来后,他会拿起一张成绩单,笑着说出几个高分的同学的名字,但仅此在告知一个事实,以及完成一项日常工作。他并非假装不在乎,而是真的不在乎,他的热情并不在此,他有这个能力,有把班上的历史成绩提高整整一个档次的能力水平,但他的志向并不在此。
而对于他的家庭,罗丽并不清楚。他只字未提,儿女,妻子,一字不提。就算是有事耽搁,误了一点上课的时间,他也从不解释原因,他总是笑盈盈地,笑盈盈地来,笑盈盈地去,直到走出了同学们的视线范围之内,就收起了笑盈盈。
话说,罗丽此刻还在后墙站着,汗水直往下流,她快速地扇着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教室头顶上的风扇在“吱呀-”转着,摇摇摆摆,仿佛下一秒就要砸下来,注意到的人除了略略的担心,并没有感到明显的凉风习习。
罗丽一手捧着历史课本,一手卖力地扇着扇子,在听到重点的时候不时把手中的扇子放下来,飞速地记着笔记。一边这样做,一边看着前方讲台上正向同学们徐徐道来一个个历史知识点的老师,不知怎的,罗丽能看出来,这次老师的笑容是真的很开心,很纯粹,他这次是真的很享受着在讲课,罗丽也下意识地享受起这堂课来。想到这,她正经起来,端正了一些,更加认真地听着他的讲授,罗丽发现自己正在低低地笑着,笑得好开心。
这节课长达四十分钟,高中的课时就是这样。以前罗丽会觉得很漫长,但这节并不是,她希望能够更长,更长一些。此时窗外艳阳高照,地面燥热无比,在教室这一块地方,出于学校建立的时候仔细考虑了建筑朝向的问题,现在这里较于外面是相对凉爽一些的。教室顶上的风扇在吱呀地转着,外面不时有蝉鸣声,交配着风扇转动的声音,同学们记笔记的刷刷声。听着老师徐徐的讲授,罗丽觉得这一刻真的好安静,她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的一切声音,也可以同时把所有这些声音隐藏,专注于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此刻,她正陶醉在其中。
慢慢地,慢慢地……时间就这么流淌着。
下课了,铃声响起,罗丽如梦初醒,笑笑,回到自己座位上,不再留恋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习惯了,不再像最初那样拼命地在人群中追寻老师的背影了。
(五)
最后一幕,关于这位老师短暂的记忆最后印象深刻的一幕,迎来了南方的雨季。
那一天,快到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了,罗丽和一位朋友正吃过饭,打算一起撑伞沿着食堂往教学楼的路到教室去。雨下的并不大,但非常绵密,一根接着一根的雨丝,像一条条游走的小蛇要使劲钻进罗丽身上每一个能渗透的地方。地面很湿,积水到处都是,为了不至使鞋子和裤腿粘上过多的雨水,她们走得很慢。
下着雨,路上没什么人,四下很静,雨水落地的声音听得很清晰。她们正走着,罗丽走在右边,忽然右方一道人影闪过,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是老师!就算过了那么久,心跳的速度离第一次初见的时候没有相差多少。这是个意外之喜。
老师正小步快走着,他穿的还是那件淡红色格子打领衬衫,腰间系一条皮带,下面落下一条干净利落的熨衬得当的深黑色牛仔裤,踢着一双硬实的小皮鞋急匆匆地走在细雨里。他走得有些急,他的小步快走可比罗丽的小步要快得多,这速度不是在一个档次。而即使地面有积水的阻挠,老师也并不在意,他一手微微倾斜地挡着密密落下的雨丝,一手放在裤腰处,很快,他索性两只手都这么干,大步地迈向前去。
罗丽看着这一切,忽地升起一丝心疼,第一直觉就是想着要把伞递给他,但犹豫不决。第一,身边还有朋友一起走着,第二,若是自己把伞递过去了,怎么看都不合适,老师也不会接下的。这不用尝试,这是个死命题。
从一始终,老师也许根本不认识罗丽,也许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罗丽,只知道他今年所带的二年级文科1班有这么个人,其他不会更多了。至于她,全部只是她一个人的出场与落幕,这出戏,老师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是个误闯入戏中的过路人,他本来是要出行的,路过一家客店,进来坐了坐,刚好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的一个人看见了他,并将他记在了心底。现在,茶喝完了,老师要走了。
他走着,一刻不停地往主干道走去,神色平静,没有笑容,也没有其他。这次,罗丽什么也看不出,周围一切都很安静,比那个艳阳天还要安静上许多。她只看见他急匆匆的背影。他那对一直朝前走着的步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也不打算驻足四处观望。
他走出去好远,罗丽和朋友都来到了教学楼前,她收起雨伞,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罗丽也一步步地退了回去,准备上楼梯,终于,他的背影像一道散去的水汽,消失在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