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园看到英姐了,她在人群中扭秧歌。依旧是笑盈盈的面孔,依旧很显眼。
她和我妈一样的年纪,60多岁了,一生辛苦,但快乐地活着。我总拿她为例,想改变我妈的观念,热爱生活,对自己好点儿。
英姐美了一辈子,真的是自己买花给自己戴。二十几岁时丈夫就离开家里,留下一儿一女和年轻的妻子,三间旧瓦房,几亩田地,什么也不管,自己出去做买卖了。
记忆中,英姐每天都忙着下地干活,很多时候就把两个孩子锁在屋子里。人家两个孩子很自立,早早就知道做饭,干家务活。
几年后,英姐丈夫回来了,大家以为她要过上团圆的好日子了,殊不知人家是回来办理离婚手续的,英姐同意了,两个孩子归她,他净身出户。
很多个夜晚都能听到英姐的哭声,但第二天早晨,她该干嘛还是干嘛,还是爱打扮,爱唱歌,爽朗的女人。她的性格很吸引人,除了前夫家直系亲属多,即使他们已经离婚,但看在她照顾两个孩子的份上,前夫的兄弟侄子都在农忙时候帮她干活,左邻右舍也和她处的很好。
村里人背后都说她臭美,老爷们离婚不要她了,她整天描眉打鬓地想勾引谁呢?实际上她带两个孩子生活的二十多年,从没和谁闹出绯闻,尽管单身,也是很本分地过日子,只是她没有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将一手烂牌打得更烂,相反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是村里第一批买黑白电视的人家。
小时候,我总去她家玩,也是第一次在她家里看到发蜡,看到她在春节前去乡里理发店排队烫的大波浪。八十年代的农村,离婚的还是稀罕事,大概村里只有她一个独特的存在。换作别的妇女,可能早就被生活的粗糙与磨砺折磨得早衰,过得不成样子了,但人家偏偏能带着两孩子将日子过得比夫妻看似和睦的人都富裕,时尚,有趣,快乐。
我妈是个爱杞人忧天,一点小事也能着急上火的人,有时我就用英姐的经历来教育我妈,换位思考下,我妈很难将日子过得那么快乐丰盛。
逢年过节,英姐家也是粘贴年画,糊棚,喜气洋洋,两个孩子也是一身新衣服,她自己也会烫发,换身新衣服。
当周围的小媳妇都把自己包裹在灰暗的,不修边幅的所谓朴素穿着里,英姐好像是个另类,她化妆,烫发,将卷发涂抹上油亮的发蜡,没事就唱几句,出来进去脸上都自带笑容,仿佛她才是小村子里最会生活,最懂生活情趣的人。
她的两个儿女学习都不好,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大儿子也在她求人介绍对象的机会里成家,女儿刚从初中下来,就有人介绍了一临近镇上有自家土楼的开着夏利轿车的据说是个富二代。我觉得英姐现实的理念里有个不可忽视的错误,就是太着急将年仅18岁的女儿嫁出去,也许是她早年离婚,长期缺乏安全感,对所谓的经济基础稳定的富二代更有依赖,所以才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吧。
她女儿很漂亮,一米七的大个,身材也很好,尤其是头发乌黑飘逸,如果她晚几年结婚,也许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她女儿结婚的头几个月,我总能看到那个原本开朗的女孩坐在后院里,表情压抑,像是在思考什么不如意的问题。我对我妈说英姐的女儿不愿意这么早结婚,我妈说大家都看出来了。
没几个月,英姐的女儿就出嫁了,又没几个月,英姐的外孙女出生了,只是这个小姑娘从出生到长大都极少有笑容,一如她妈妈怀她时的表情,看来胎教还是有道理的。情绪低落的妈妈养育的孩子也不容易开心。
英姐的孙女比外孙女小一个月,也出生了,英姐终于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吧。
没多久,我放假回家听我妈说,英姐的儿媳妇撵她,她没办法在五十几岁时候改嫁了,只是没有登记。坏消息又传来,英姐女儿离婚了,原因是那丈夫不赚钱,小夫妻总吵架。
英姐找的老伴对她很好,是个木匠,有手艺,她人生里过上了十几年舒心的日子。
英姐的后老伴家就在她女儿出嫁的那个镇上,临街的房子要动迁,老爷子的四个女儿齐刷地来到久不联系的父亲家,把英姐的行李衣服打包扔出去,拆散了两个老人的夕阳感情。英姐回到儿子家没几天,儿媳不干了,她只好搬到女儿做生意的小县城,距离女儿家不远处租了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女儿付房租。有天我妈带着我去看她,她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厅里的简易折叠柜里挂着她所有的衣服。她兴致勃勃地给我妈介绍每件衣服从哪里买的来历。白天她去公园扭秧歌,认识了不少朋友,大家知道她的事情后,借口自家饭菜做多了,这个送几个包子,那个送几斤大米。英姐从未客气拒绝过,也从未因此不好意思过,仿佛这是最好的安排,自己可以不做饭了,省事。
没多久,她因为突出的表现成为秧歌队的小头头,需要带着老年秧歌队到处演出,挣经费。
女人的婚姻是第二次投胎,这话从英姐身上我信了。如果她遇到的人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以她的开朗与能力,即使身在乡下,也能把生活经营得红红火火,比别人家过得好。这些年,她一个人养大了儿女,又照顾两个孙女,她儿子的婚姻也解体了,因为她儿子长年外在打工,儿媳在家玩手机和人聊天跑了,剩下读初中的孙女也需要她照顾。
生活从未善待过她,每件事情都足以令人崩溃,而她都挺过来了,在崩溃中重新站起来,每一天都带着笑容,都化妆,都精心搭配衣物,都把住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用她自己的话说:“生而为人,遇到多大的坎儿,都要想法活下去,活着本身就很珍贵了,不能对不起这一辈子做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