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新婚之后,我的叔父谢玄曾经问我,“王郎是王羲之的儿子,你嫁给他怎么不开心呢?”
我深吸一口气:“哪知道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多年以后,“天壤王郎”成了一个成语,说的是“天底下竟有这种人。”
我生于东晋无比显赫尊贵的陈郡谢家。父亲谢奕乃当朝的安远将军,风流了得。叔父谢安又是当朝宰相,是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气定神闲的总指挥。多年之后,我仍记得淝水之战捷报传来时读书正在与人对弈,他稳坐席面,安之若素。谢家文可诗酒风流,武可治国安邦。放眼天下,唯一可与谢家相比肩的是另一大望族——王家。
谢家除了父亲和叔父威名远扬,还有无数优秀的人中翘楚,我的同族兄弟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我哥哥谢玄,淝水之战的主帅,八万人就把大秦天王苻坚的百万人马打得落花流水。
我生在谢家,见惯了人世间最优秀的男子,最终却要和最平庸无能的男人共度一生。
02.
那日大雪翻飞,闲雅温和的叔父谢安刚好在家休息,见雪花漫天,遂请族中子弟吟咏。谢朗反应最快,他马上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叔父略略失望。我吟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便使得叔父眉目舒展了,那一年我七岁。
叔父爱我才情卓然,一心要为我觅得如意郎君。
他在有着书圣光环的右将军王羲之的七个儿子当中物色侄女婿,最先看中的是王徽之,他是王羲之第五子。但又听说此人生性高傲、狂放不羁,对事业并不热忱,散漫少礼。坊间流传着他“趁酒雪夜访戴逵”的传说。
那传说讲的是,王徽之在一个月色清朗的雪夜,夜半无眠,命人温酒备菜。酒入愁肠,思接千载,他吟诵了前朝诗人左思的《招隐》,又想起隐居在百里之外剡县的好友戴逵,于是乘一叶扁舟,溯流而上。一天之后方至戴家门口,但他不进戴门,折返而归。
世人问他远道而来为何不见面相谈,他坦然说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世人眼中风流洒脱的佳话,在叔父谢安眼中却是不宜室不宜家之举。叔父遂改变初衷,将我许配给王家次子王凝之。
后人提及我的夫君,一说他是书圣王羲之的次子,二说他是才女谢道韫的丈夫。评价他家学渊源、行止端方,一定要说点他才华的话,那就是甚工草隶。历史没有为我平庸的夫君留名。
我的公公王羲之是个超级书法巨匠,他洒脱不羁、归隐山林,又坦腹东床,以字换鹅,还玩曲水流觞,其《兰亭集序》流芳千古。在父亲这样巨大光芒的掩映下,儿子王凝之几乎平庸得遁于无形。
陈郡谢家长女谢道韫,嫁与琅琊王家次子王凝之,这场看起来门当户对、十分合适的姻缘,终结了我繁花似锦的前半生终结,开启了一地鸡毛的后半生。
我十四岁嫁进王家,十里红妆,一时风光无俩。那时我对爱情和男人产生了炽热的幻想,对自己未知的余生展开了美好的想象。然而,满腹才华遇见温吞无能,那种孤独又与何人言说呢?
当我咏叹泰山“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时,我的夫君王凝之只会用一个“好”字敷衍,别无所言。长此以往,我对和丈夫“诗酒话年华”不再抱有幻想。我在堂前支起青纱帐,与宾客清谈辩论。文人墨客皆言,“王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风。”神情散朗是名士风骨,林下之风是竹林贤风。
就在我学识日益精进,清谈美名广泛流传时,我的夫君开始狂热信奉“五斗米教”,每日痴迷于方术和炼丹制药,夜说梦话都是喃喃咒语。我对着枕边之人无比失望,我的爱情缓慢死亡。
王家也是人才济济。七弟王献之书法名气仅次于父亲王羲之,他少有盛名,高迈不羁,风流为一时之冠。他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姐郗道茂,二人相濡以沫、十分恩爱。但新安公主看上了他,强迫他与夫人离婚。王献之一生郁郁寡欢,临终前遗言:“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这句话令我泪流满面,我羡慕郗道茂,虽然命运悲苦,却也有人寄一生痴情。
十几年后,同样信奉五斗米教的孙恩起兵叛晋。叛军攻打到会稽城下,我的夫君时任会稽县令,他慌忙之际摆香台,扯黄符,跪神殿,披头散发要向他的神灵道祖借兵十万。十万天兵当然只是他狂热的臆想,他的头颅和黄符被一并高高挂起,我和他的的四个孩子蕴之、平之、亨之、恩之,全然丧命。
我怀抱着小外孙,执剑上阵,步步踏血。被俘后,孙恩想要杀了小外孙,我疾言厉色,“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
孙恩动容,顿生敬仰。
但儿孙已殁,旧时风光无俩的王谢两家,也只剩下了陋室空堂。
我的余生孀居会稽,在青纱帐里讲学度日。年轻人远道求学,毕恭毕敬,帐里的女先生两鬓微霜,深情散朗,风韵高迈。
我那时不过是人到中年,却终生再未改嫁,婚姻的桎梏我早已尝过。
闲暇时带着小外孙沿着湖畔漫步,柳絮纷纷扬扬,像极了多年前叔父院子里那场翻飞的大雪。
只是,风景犹然,人不在,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