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到普罗旺斯有一个月的行程,使团一行人策马驰过法国南部一个个城镇。埃里克似乎永远是满面春光,完全不像一个谈判失败者的神情。居伊在一旁一言不发,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此时正是收获月,道旁不乏金色的麦浪翻滚。今年的西风恰到好处,从那些弯腰收割的农民们脸上的神情就看得出是个好收成。一个面色黧黑的老农坐在田垄上休息,对这些大人物的身影仿佛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唱着一首古老的异教歌曲。他的声音带着原野和山峦的味道,仿佛从天地开辟就已经存在:
"大地之神,大地之神,我们的母亲!
愿永恒的主让你田地肥沃,茁壮成长
五谷丰登,硕果累累,
谷物和庄稼的护佑者啊!
庇佑大麦和白麦尽情抽穗, 庇佑大地丰收……
人们用心耕种的田地,请用丰收回报人类吧!
沐浴在恩福之中,尽情开花吧!
掌控大地的神赐予我们耕种的恩典!"
"这片土地,是属于你我的呢,还是属于他们的呢。"埃里克在路旁歇马时突然发话。
"土地属于领主,农民负责耕种。"居伊给了一个标准的回答。
"是他们在耕种,收获,因此土地也是他们的。我们有什么权利,通过金色大厅里的推杯换盏,就以他们为随意交换的筹码,乃至于让他们卷入战争呢?"
居伊沉默良久后说:"他们有他们的职分,我们也有我们的职分。看在老公爵的份上,您不应该在国王面前放弃埃诺家族的利益——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老公爵,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见习骑士侍从,被父亲派去为他服务。"
"在勃艮第的战场上,我们的国王和诺曼底公爵打仗,我们被征召过去。战局不利,主帅已经下了撤退的命令,我年轻气盛,离开了我的主人继续冲锋向前,被三个勃艮第的骑士包围。我不想做俘虏,已经做好了战死的打算。"
"在这时候,普罗旺斯公爵赶到了。他浑身是血,看不出本来的面容了。我从未想到过主人会为了一个离开自己的侍从而重返战场冒险,但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杀退了所有敌人的骑士,拉着我冲出了重围。我就此发誓,永远效忠于埃诺家族的人。"
"我和老公爵东征西讨,见过圣地的沙漠,德意志的沼泽和比利牛斯的群山,我们主从二人从未退缩过一步,才成为了法兰西境内受人尊重的大领主。老公爵刚刚蒙天主召唤离开了尘世,您就在谈判席上拱手放弃了祖宗的领地!"
埃里克听完后缓缓开口:"居伊,我自幼钦佩你的忠心和武勇,也理解你的感受。我不像你,没怎么上过战场。我在宫廷和学院里成长起来,同君士坦丁堡来的学者学习七艺,在舞会与花园里打转。那时候我过得很快乐,我也希望一直能够这样快乐。但是十五岁那年我也上过战场,跟着大人一起冲锋陷阵,看到了那些血淋淋的残肢断臂和呻吟着半死不活的人。一个受伤的敌方骑士从我眼前走过,但他没有攻击我,我也就放走了他。这就是我的战争,我已经不再惧怕战场了,但我由衷地厌恶不必要的或者不正义的战争和杀戮。父亲临终之前担忧我的性格不适合治理领地,这或许是事实,但没有领地又能怎样呢——领主们来来去去,只有这些耕种的农民是永存的。"
“公义是不能放弃的,即使要付出流血的代价。”居伊转身凝视着远方。
“什么是公义呢?老师告诉我,保境安民,虔敬天主,锄强扶弱是公义。但我想家族私斗,领地纠纷没有公义可言。”
“您会是一个好领主,但也需要一块领地来实现保境安民的理想,而不是满足于当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宫廷贵族。”
埃里克不说话了,过了良久,他抚着居伊的肩膀,用水灵灵的蓝眼睛看着他,在他耳边说道:“你也是个好骑士,但我已经承诺,事情不会回转了。”
“在最后审判日之前,没有不能回转的事情。”居伊终于笑了,“我在三个月前已经向教廷递交了仲裁的请求,圣座已经受理,并且承诺派出特使调解此事。请原谅我没有详细禀告此事,我的主公。如果阿维尼翁的圣座甘心当法兰西国王的傀儡,我们就去找罗马人的皇帝。”
“即使你当初禀告,我也不会回绝。不要以为我是懦弱之人,我只是不擅长庭争。”这下轮到埃里克赌气了。
原野和沼泽渐渐被甩在身后,跨过了景致单调的中部平原,色彩一下子丰富了起来:摇曳着的紫色薰衣草,黑褐色的泥土,白色的风车,田间的农妇都有穿着朱红色染的衣服。毕竟这里是普罗旺斯公爵领,法兰西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边界,王冠与皇冠共有的珍珠。
“他们一定会开辟一条专门的道路,把四处洒扫的一尘不染,让半座城的百姓出来迎接,雇些游吟诗人在我马前唱肉麻的颂歌。说什么‘您所到之处就应当一尘不染’,这恶心的哲学,哈哈,这次我可不想这样了。”埃里克无奈地耸耸肩,把绛红华服脱下来,换上一件略显普通的蓝色披肩,绕开了入城的主路,拐上一条小道。
居伊笑道:“现在是圣丹尼斯节,这个时候全普罗旺斯的人民都会在东郊享受集市,只有您还从未享受过!跟我朝这边走吧。”
从集市开市时起,普罗旺斯的常规贸易暂停了一个月,因为所有商人都聚集在此处,用粮食,红酒,蜂蜜换取异乡的稀罕东西。几个穿着猩红色袍子的茨冈女人唱着没人听得懂的曲子,杂耍艺人正在街边的坭坑里翻滚引人发笑,喝得烂醉的市民在酒馆里猜拳取乐,街上净是这些粗野的声音。只有精明的犹太人平时是一声也不吆喝的,只有看到了埃里克一行这样气度不凡的贵人,才会走上前去,殷勤推销紫色镶橙色花边的丝绸衣裳,还有珍珠和香料。
“刚刚那个倒朗姆酒的女孩子冲我笑了,不过和那些久经世事的女掌柜的妩媚笑容一点都不一样,笑容甜美无邪得不像市井中人。”埃里克冲着居伊偷笑,拉着他在这家特别的店铺驻足,“小姐!”
“客官!喝杯酒吧。”姑娘显然是想模仿市井女人的粗野腔调,但一开口就露出了纯正的巴黎腔。一转身间,透过大檐丝帽的缝隙,埃里克瞥到了她完整的面容,酒杯因惊讶掉在了地上。
“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埃里克凑过去,压低声音说道。被揭穿身份的少女脸上一阵羞红,带着气恼的腔调说道:“在这里我又不是什么殿下,我想来就来,要你管吗。”,说完就转过身子不再理睬人了。
“这里太乱了,太危险了,请让我们最优秀的骑士送您回去吧。”
“才不呢!回去只有父亲没完没了的说教,那些女官一个个像呆木头一样,只会教什么无聊的礼仪。更过分的是,父王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贵族,甚至连画像也不给我看。我无法想象这种生活,让他们都见鬼去吧!——这句是我在这里学到的,嘻嘻。”
“殿下,您是怎么过来的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还能怎样,我拿了侍女的衣服,而且把他们都甩开了,跟着一个商人到了这里,我之前还不知道集市是什么东西呢!外面的世界里我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我要玩个几年再回去。无地的公爵大人,我就跟你走吧。”
“天主啊,这绝不可能。我会让您安全回去的,否则无法向国王陛下交代。女孩子出嫁是自然的事情,如同果实成熟了就要收割一样。”
“你敢送我回去,我就说是你绑架了我,欺负了我当做筹码,看你到时候怎么跟我父亲交代!”伊莎贝尔杏眼一瞪,骄纵中又有几分妩媚。
埃里克一时尴尬至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连连向居伊使眼色。对方却只是在一边偷乐,看自己的笑话。
伊莎贝拉又换了温软的口气:“公爵哥哥,你就让我跟你走吧,我就做你的侍女就好了,反正普罗旺斯这乡下地方没人认得出我。还有那位凶巴巴的骑士大人,不许因为父亲的事情拿我撒气哦。”
“这怎么会,尊贵的殿下。”居伊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将目光投向了埃里克。
“......好吧,真拿殿下没办法。不过您可不能当侍女,至少也要扮个女官。我们会寸步不离保护你的,什么时候玩够了再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