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冈牌


在放下刻刀六年后,陆子冈又在梦里拿起刻刀。

刀不是后来与他齐名的昆吾刀,刻的也不是他最拿手的和田玉。那是一块普通的木牌,而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正在聚精会神地雕刻着一朵水仙花。

陆子冈一生中刻过无数朵水仙,这是第一朵,既是最笨拙的一朵,也是最令他牵肠挂肚的一朵。花的主人是瑾儿,他的邻居家的小女儿,向来最喜欢水仙。就在他送出木牌的一个月后,瑾儿被选成为宫女远走京城,从此音信全无。

而在梦里,他只是全神贯注地雕刻着,等水仙完成后,他又翻到木牌的背面,刻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八字,刻完看了看,还觉得不够满意,就又在右下角刻上“子冈”二字。

就在这时,眼前的场景变了。

他右手已拿着昆吾刀,左手握着的是依然不是玉,而是一枚墨色茶晶花插。花插主体成梅花树干状,茶晶原有的白色斑纹正好被雕刻成朵朵梅花。在梅枝间,还雕刻着“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八字,而他正在刻的,正是下面的题款。

雕刻这枚花插时,他二十四岁,刚在苏州崭露头角,既雕玉石,也雕其他珠宝。花插的主人是文大人,颇有爱好风雅的美名,因此对他坚持题款的文人做派十分欣赏。而那时的他只想,假如“子冈”款真的出了名,这两个字是否也会传到宫闱里。

等题完了款,手上的白梅花闪烁着,不多时变成了两个红点,和田玉上的红点。

那还是嘉靖年间的事。当时陛下得了一块美玉,因其上下各有一个红斑,难住了御用监的所有匠人。于是小阁老贴了榜,以百两黄金的高价,募集天下能工巧匠。他在苏州得了消息,就去京城揭了榜。

玉石最后被雕成了正单脚朝天蹬的童子,两个红斑,就被雕成了童子一高一低两只红鞋,满朝文武啧啧称奇,陛下也点了头,没有责怪他在红鞋的绒球上题了款。从此以后,他就在御用监里坐稳了。而他多方打探,终于知道瑾儿入宫那年,江南去京城的几个宫女都染上了时疫,到京城没多久就纷纷去世了。

画面又一转,他的手上已满是皱纹,右手的昆吾刀也沧桑了几分,而这时他左手握着的,是一只快成型的玉壶。

那时已经到了万历朝,新陛下的脾气变了,不让匠人们在作品上留名。他原本已打算告老还乡,结果又被委托刻一只玉壶,他想着这是自己最后的作品了,就还是在壶嘴内留了名。

玉壶交上去后,他就回了苏州,但还没安定多久,就又被打入大牢:原来玉壶有一天摔破了,露出了里面的题款。

多亏曾经的朋友和贵客的百般周旋,他总算平安从牢里出来了,但从此也金盆洗手,在城郊的治平寺落发为僧。

“玉髓大师?”

小沙弥的声音叫醒了陆子冈。

“什么事?”

“城里永兴当的山掌柜找您,说是得了一枚玉牌刻着您的名字,要您鉴定真假。”

“我这就去。”

陆子冈摸索着站起身,无意间摸到了枕头下的昆吾刀。不知为何,他决定把刀放入怀中。

子冈款水晶梅花纹花插


永兴当在苏州专诸巷开了两年,掌柜姓山名远之,原本在北方做生意,有一次经手了一支陆子冈雕的玉簪,于是一见倾心,特意把店都迁了过来。

然而山远之来苏州时,陆子冈已出家为僧。所以专诸巷虽是玉工聚集之地,他也一直没机缘收到陆子冈的作品。直到最近几天,玉商石仲给他拿来了一枚玉牌,说是从陆子冈首徒开的琢磨轩得来的,管保是真迹。山远之仔细端详了许久,觉得那玉牌虽然料不太好,但看刀工和风格都是陆子冈的手笔,也的确题着阴文“子冈”二字,便兴高采烈地买下了。但过了几天,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叫上石仲,来治平寺拜访陆子冈。

他们没等多久,一个小沙弥便引着一名缁衣老僧来了,山远之连忙行礼:“陆先生。”

对方合十还礼:“贫僧尘缘已断,如今法号玉髓。”

“那有劳玉髓大师了,”山远之连忙改口,把玉牌递了过去,“麻烦您看看,这玉牌是您的大作吗?”

陆子冈接过玉牌,只见是一块白中带绿的和田玉,绿色的部分被雕成了一片竹林,而白的则是绕着竹林的流水,接着再翻到背面,刻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下面题着“子冈”。

他看得仔细,山远之却等得心焦,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以为如何?”

“雕工倒是不错。”

“那么,就不是您雕的了?”

“看模样是今年才雕好的,而贫僧不事琢玉已经六年。”陆子冈说完又是一合十,把玉牌递了回去。

“什么!”山远之怒气冲冲地望向石仲,“你个小人竟敢骗我!”

“山掌柜息怒,这玉牌可的的确确是从琢磨轩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居然是假的。”石仲连连作揖道。

陆子冈接话道:“琢磨轩?是郭琢那孩子开的吗?他倒不是会作假的人,而且,他的雕工也没有那么好。这玉雕是从郭琢手上来的吗?”

“确实不是从郭先生手里来的,是他手下一个学徒卖给我的,好像叫姚卫。”

“总而言之,这欺世盗名的东西,毁了也罢!”

山远之举起玉牌,就想往地上扔,却被陆子冈伸手拦住了。

“不管是不是贫僧所制,总是费了心血的好器物,不能就这样摔了。”陆子冈顿了顿,看向石仲,把玉牌递给他,接着说道,“劳您拿这玉牌跑一趟,去琢磨轩请郭琢和那个学徒来,我有话想问问他们。”

子冈款玉水仙簪


看到玉牌后,郭琢几乎是一路拧着姚卫的耳朵去的治平寺。

他一眼就认出了料子是之前一块和田玉的余料,当时交给姚卫处理了。姚卫才来琢磨轩不到两年,还在做着端茶送水的杂活,怎么能雕得如此好!一定是偷师!还居然敢假冒师父的名讳,不知道师父有多在意题款吗!

等到了陆子冈跟前,郭琢就用力按着姚卫的肩:“快跪下!”

其实不用郭琢按,姚卫已经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是徒孙一时糊涂……”

话还没说完,先挨了郭琢一巴掌:“谁认你是徒孙!”

“你是我徒弟,他是你徒弟,这句徒孙倒也没错。”陆子冈温言止住郭琢,又扶起姚卫,“站起来说吧,你用我的名号刻这块玉牌,只是为了钱吗?”

“我……我……我娘现在生病了,开药要一大笔钱,我就鬼迷心窍,犯了大错,请师祖原谅。”姚卫可怜巴巴地说道。

坐在一旁的山远之听了,叹了口气:“倒像是故事里的孝子了。”

郭琢哼了一声:“就算天塌下来了,不该拿的钱也不能拿,就不怕遭报应吗?”

“如是出于一片孝心,倒是情有可原。不过,我还有一点疑虑,”陆子冈点点头,转头对郭琢说,“他这玉牌雕得的确以假乱真,是之前经常看我的玉雕吗?”

石仲也帮腔道:“对啊,我也经手过十几件玉髓大师的玉雕了,也没看出这玉牌有问题,所以才敢卖给山掌柜的。”

“师父留下的玉雕我都好生保管了,怎么能让他这种人随意看到!”郭琢语气又变得凶狠起来,“他肯定是偷师!按行规,不仅要逐出师门,还要把手废了才能谢罪!”

姚卫吓得脸都白了:“徒儿再也不敢了,师父就放过徒儿吧。”

“阿弥陀佛,”陆子冈念了一声佛号,“贫僧已是方外之人,就不要再因我造罪业了。不过,你既然没看过我的玉雕,怎么能学得如此像,甚至连落款都惟妙惟肖呢?”

“这……这关系到我娘,她不让我说。”

郭琢扬起手作势要打:“这时候还管你老娘作甚!快说!”

“是!我之所以知道来苏州学玉雕,是因为一块木牌。”

姚卫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用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陆子冈。而陆子冈接过木牌一看,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瞬间凝固了。

他着了木牌一眼,就匆匆翻到背面,一边摩挲着一边问道:“这木牌你从何得来?”

——木牌正面刻着水仙,背面刻着“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而右下角正刻着“子冈”二字。

明代子冈牌


姚卫答道:“这是我娘一直随身带着的,她只说是外婆给她的。我就去找外婆,缠着她问了许久,她才说几十年前她曾经有个长姐,被选为宫女去了京城,不久就去世了,遗物里就有这块木牌,她就留着了。后来我娘出生了,算命先生说五行缺木,就给她戴着了。再后来有了我,我从小就很喜欢这块木牌,想来苏州学雕刻,我娘就把木牌给了我。到了苏州,我才知道署名的是您……但您那时已来治平寺了,我就只能来琢磨轩学艺。在平时有空的时候,就学着这块木牌刻东西,有时是拿木头,有时是拿琢磨轩的余料。最近我娘生病了,我走投无路,才动了歪念头。”

“原来如此,”陆子冈听完,叹了一口气,然后望向石仲道,“把他雕的那枚玉牌给我吧。”

石仲依言递过玉牌。陆子冈左手接过牌,右手从怀里掏出昆吾刀,直接就开始雕刻:“这竹林雕得不错,就是这水流转得有些生硬,像这样改改就好了。”

郭琢看得目瞪口呆:“师父,您这是……”

陆子冈不理他,刻了几下又把玉牌翻了个面,边继续雕边说:“我早年题字和署名用刀较浅,现在应该刻得深一点。”

等改完后,陆子冈把玉牌递给山远之:“如今,这玉牌也是我刻的了,不知山掌柜是否满意?”

“大师,”山远之面露难色,“您这是纵容别人仿造吗?”

“我已舍弃了‘陆子冈’这个名字了,但假如这个名字能救他人之急,我又何乐而不为呢?”陆子冈转向郭琢和姚卫,“你们回去后,也和专诸巷其他玉工说,如果作品只有题我的名才卖得出去,那尽管题吧。”

郭琢还愣在原地,姚卫已再次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多谢师祖!徒孙定好好学艺,不辜负师祖的名号!”

从此之后,明清两代工匠留下了大量“子冈”款玉牌,被世人称为“子冈牌”。碾玉妙手陆子冈之名,也一直流传至今。

明代子冈牌和清代子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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