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逝的独奏(第二卷)一(小说)

第二卷:喧嚣的独白


第一章:戏台上的囚徒


中学时代的帷幕,并未为陈孤永拉开一个绚烂的新世界。它更像是一道闸门,将他从一条阴郁的溪流,引入了一片更广阔、却也更深不可测的、名为“集体”的海洋。这里的海水咸涩而冰冷,充斥着陌生的洋流与看不见的礁石。他这只习惯在阴影里独行的小舟,骤然被抛入其中,只能笨拙地、随波逐流地漂浮着,时刻警惕着倾覆的危险。


周围的同学们仿佛天生就掌握着在这片海洋中畅游的密码。他们能迅速结成大大小小的鱼群,分享着食物、秘密和轰然的笑声。他们的世界有着自成体系的语言和规则,而陈孤永,像一个误入异国的哑巴,只能徒劳地张望,那层将他与外界隔开的无形琥珀墙壁,在中学里变得愈发厚重和清晰。


然而,少年心性深处,总还残存着一丝对光与热的好奇,一种本能地想要靠近喧嚣、模仿热闹的冲动。只是在这片区域偏僻、精神被严格规划和裁剪的土地上,能供这点好奇孳生的养料,实在匮乏到令人窒息。


整个世界的色彩似乎都被压缩进了八幅巨大的、笔法夸张的宣传画里——那就是八个样板戏。它们是无处不在的背景音,是墙上凝固的表情,是唯一被允许高声歌唱的旋律。它们通过高音喇叭、通过粗糙的油印剧本、通过偶尔莅临学校、带着某种神圣使命感的宣传队演出,蛮横而精细地涂抹着每个人认知的底色。


起初,陈孤永和所有人一样,只是被动地接受着这些旋律和故事。那高亢的唱腔、鲜明的善恶、以及最终的英雄胜利,于他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神话。但渐渐地,某些东西,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吸引了他。


吸引他的并非宏大的革命叙事,而是那些被压迫者极度痛苦后的爆发,是那种在戏剧规则内被允许的、极致的情感宣泄。尤其是舞剧。《白毛女》中,喜儿在深山暴风雪中挣扎,黑发变白,那是一种凄厉到变形的控诉;《红色娘子军》里,吴清华被鞭打、囚禁,最终挣脱锁链,一路奔逃,那是一种决绝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反抗。


这些强烈到近乎狰狞的情感,像一把钝斧,劈砍着他内心那片冻结的冰湖。他从未敢像喜儿那样控诉命运,也从未能像吴清华那样决绝地奔向一个新世界。但在戏文的规定情境里,他奇异地能感同身受那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痛楚,并沉醉于那种在想象中得以完成的、酣畅淋漓的复仇。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学校要组织文艺宣传队,排练《红色娘子军》的“常青指路”片段。角色很快分配完毕,光彩照人的吴清华和洪常青自然由班上最活跃、最漂亮的同学扮演。但反派角色——恶霸地主南霸天和那几个丑态百出的狗腿子——却无人问津。谁愿意在众目睽睽下扮演丑陋、挨打、最终被审判的角色呢?


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永远缩在角落、从不会说“不”的陈孤永身上。


他愣了一下,在周围同学半是戏谑半是推诿的起哄声中,沉默地点了点头。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在那颗死寂的心里滋生。不是荣耀,不是参与感,而是一种……被需要感?即使是被需要来扮演一个沙包,一个丑角。


排练开始了。他被“革命群众”们推搡、斥骂、“拷打”。他需要做出痛苦、恐惧、最终瘫软求饶的姿态。起初,他只是机械地完成动作,肢体僵硬,眼神躲闪。


但有一次,当扮演吴清华的女同学(一个平时也很文静,但一上台眼神就变得锐利的女孩)将道具锁链猛地抽向他身旁的地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时, something snapped.


那不是在演戏。


那是在借题发挥。


在周围同学们模仿性的“怒吼”声中,在那激越得近乎暴烈的音乐伴奏下,他仿佛真的变成了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南霸天,正在承受着应有的惩罚!一种巨大的、扭曲的、酣畅淋漓的快感席卷了他。他不再是那个在家庭和学校里默默承受一切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陈孤永,他成了一个戏剧符号,他的挨打是有意义的,是剧情的高潮,甚至能换来台下(预想中的)喝彩与掌声!


他开始疯狂地效仿。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对着家里阳台那面模糊的玻璃,练习南霸天被打时踉跄后退的步态,揣摩他脸上那混合着恐惧、凶狠和最终崩溃的复杂表情,反复打磨他跪地求饶时那卑贱到泥土里的姿态。他投入得如此忘我,以至于宣传队负责的老师都惊讶于这个木讷学生的“爆发力”和“敬业精神”。


他贪婪地抓住这片刻的沉浸。只有在震耳欲聋的革命乐曲声中,在身体因剧烈的、规定好的动作而发热出汗时,他才能暂且忘记孤单与孤独。


忘记继母那冰冷的眼风。

忘记父亲那沉重的巴掌。

忘记弟弟们那占据一切中心的欢笑。

忘记自己是个多余的、不被看见的影子。


在舞台上,哪怕扮演的是邪恶,他也拥有了一个明确的身份,有了规定的动作和最终的结局。他不再是现实生活里那个不知所措、无处安放的孤魂,他成了一个清晰的、有用的、甚至不可或缺的“道具”。


他甚至会在无人的时候,偷偷模仿主角的戏份。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他会突然猛地一跺脚,摆出吴清华“仇恨入心要发芽”的造型,会笨拙地尝试那个“倒踢紫金冠”的跳跃,尽管每次都摔得很惨。那一刻,他仿佛也挣断了无形的锁链,奔向了一个充满力量与光芒的所在。那是一种精神上短暂的、却极其猛烈的越狱。


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地下,是绝密的。他绝不能让人发现,他竟从扮演邪恶和模仿英雄中获得同等的慰藉。那是不正常的,是羞耻的。


汇演的日子到了。他穿上那套皱巴巴、象征着腐朽阶级的绸缎衣服,脸上被油彩画上丑陋的纹路。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如炬。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旋律涌了上来。


当“吴清华”的鞭子(象征性地)落在他身上时,他发出的惨叫如此真切,充满了痛苦的颤音;当他最终被“洪常青”和“战士们”打翻在地,踩在脚下时,他蜷缩的身体、颤抖的双手,将失败者的丑态演绎得淋漓尽致。他甚至能听到台下传来的、孩子们代入感极强的愤恨的嘘声。


在那一刻,在巨大的喧嚣和瞩目的灯光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畸形的存在感。


虽然这存在感,是通过扮演邪恶、承受虚拟的审判换来的。


但足够了。足够像一剂猛药,暂时麻醉那噬骨的孤独。


演出在“红军”的胜利和群众的欢呼中结束。他匆忙卸下那身滑稽的戏服,用冰冷的湿毛巾用力擦去脸上的油彩,仿佛要擦去一段不堪的秘密。换回那身灰扑扑的旧衣服,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陈孤永,推着那辆哐当作响的破自行车,踽踽独行在回家的路上。


舞台上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现实的冰冷重新包裹了他,比之前更甚。但这一次,他的口袋里,似乎偷偷藏进了一点东西。那是一点从极端压抑中扭曲生长出来的、对激烈表达的渴望,是一点通过成为“他人”来短暂忘却“自我”的危险经验。


他知道,明天醒来,他依旧要面对阳台的寒冷,饭桌上的沉默,以及无处不在的、提醒他他是谁的冰冷目光。


但至少,在某个不被察觉的角落,他的灵魂曾剧烈地燃烧过那么一刻,那火焰炽热、扭曲、甚至丑陋,却的的确确,不属于孤独。


永逝的独奏,在第二卷的开篇,意外地闯入了一段喧哗、亢奋、却全然不属于自己的间奏。这间奏无法改变整部乐曲的调性,却也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以一种自毁般的姿态,奏出了一个极其强烈、甚至刺耳的、关于存在证明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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