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风呼啸,风声呜咽刺耳,像极了对月的孤狼发出的高高低低的嗥叫。窗棂被刮的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我将双手从抄着的袖筒里拔出来,向火盆子里添了好几块新炭,重重地向手心里呵了口气,然后扭头望向窗外。
暮色将至,满目风雪。
我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冬哥已经走了三天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我身边这样久。我很惦念他。
按理说他一个爷们家家的出门在外,本无需我一个妇道女人在家里碎碎念念,想来他在那五福园子里应当也不会受了委屈,他是多么当红的角儿啊,园子里的老爷太太们专程请他去唱,必然不会亏待了他;再者他此行不过是取趟衣裳,以他的灵光头脑,凡事都思虑的极其周到,想来也不会教自己再被人占了便宜去。
果真我是个庸碌无脑专爱杞人忧天的小妇人。
冬哥就不同。他极聪明、极有主意,又生的极好看,十几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这孩子好不平凡。
彼时我还是个黄毛丫头,打小儿在五福园子里长起来,不晓得家在何处,也不晓得爹娘是谁,只知道跟着芳姨洒扫打杂,好生做活才不会饿了肚子。彼时五福园子的正经主子还是顾延之顾老爷,顾老爷年轻时是位极富盛名的角儿,黑脸花脸唱的炉火纯青,青衣花旦也信手拈来,只是后来年岁长了,便不再紧着嗓子唱女角儿,只唱唱霸王包公之类了。
冬哥是顾老爷最最得意的弟子,台上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犹胜顾老爷当年的神采,后来冬哥一出《世难容》红遍了偌大个西京,顾老爷含笑叹了声衣钵有承,从此便闭了嗓子封了行头,再不出关与人弹唱教习。
莫说大家主儿里有文化有才学的官人太太们爱听冬哥的《世难容》,便是我这样见识浅薄腹内空空的丫头片子,也能随着哼个三五句。《世难容》这出戏,原本是极不红火、极不招人待见的一出,讲的是《红楼梦》里妙玉蹉跎的一生。众所周知红楼以宝黛钗之情愫纠葛为线,那妙玉本是个旁枝末节的人物,倘或不是特特地编了曲子唱出来,看客最多也便叹一句红颜薄命,谁也不会去细品这薄命红颜的喜怒悲欢和痴嗔怨恨。
可偏生冬哥极爱这出,唱的这出也格外动人,青衣一披点翠一闪,款款而来的分明就是一朵至清至洁的青色云彩,带着一阵朦胧烟雨,直直氤氲进你心里去。台上的妙玉她清清淡淡地唱:“你道那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我看他挥一挥水袖,身子堪堪一倒,半倚在桌旁,转头又唱:“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台下隐有啜泣之声,有谁家的小姐淌眼抹泪低声哽咽,不知是受了妙玉凄惨身世的感怀,还是勾起了自己说不出口的伤心事。
一曲唱罢,角儿款款下台,临走他抬眼一扫,目光直直冲我而来。那眼可真好看啊,乌黑晶亮的眼珠在灯影烛火的辉映里漾起水波,台上妙玉眼里的雾气散了,此刻瞅着我的,是仅属顾冬郎的狡黠和欢喜。
人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今日的名角儿顾冬郎,昨日里不知吃了多少看客想不到的苦。冬哥刚进戏园子的时候才八岁,眉眼还没长开,但也是个极俊的小小子。那时他胆小,不敢同师兄弟讲话,加上又想家,便总是一个人躲起来掉眼泪,被顾老爷抓住了,免不了便吃一顿板子;又有时他们练功,唱念做打,师兄弟下手没轻没重疼的哭了,唱曲儿跑调让顾老爷罚的哭了,念书忘词儿被先生训的哭了,还有尿炕睡不醒被拎着脖颈子摔的哭了,总之他自小儿便不如师兄弟们皮,老似个小哭包一样,哭起来又格外比旁人显得可怜些。我虽比他小两岁,但因着自小在园子里混,同这里的大人孩子都相熟,便时常宽慰他,或偷了点心与他吃,或将新听的八卦段子讲与他听;他也是个心思纯良的,下午才被罚了五百踢腿边踢边哭,晚上还哆嗦着腿给我挑来两桶水,又或者受罚不许吃中饭,还去小厨房偷一个鸡蛋藏给我吃。他右边额角上有一道浅浅的疤,平日里都用刘海挡住,是有一次卸箱子时他推开了我自己被砸的头破血流。那也是唯一一次顾老爷教训他下了死手,打一板子便问他一句知不知错,说角儿的脸比洒扫丫头的命金贵,不经这么胡乱糟蹋。那日我都没来得及同他说上一句话便被轰出了园子,倘若换了旁人,我必是要告官司搅一搅这桩事的,世道不公不公至斯,凭姆么这样便将我发落了,连上月的例钱都没有结给我。但因着是他,我便叹道罢了罢了,我的角儿他自小怕疼爱哭,再闹起来只怕更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那是一个春天,莺飞草长,万象更新,我在芳姨家牛棚旁边的偏房里做绣活,冷不防芳姨掀帘子进来,扬着嗓子道:“死丫头的福气可来啰!”我抬眼看过去,一下便见他兴冲冲地闯进屋,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跟我走!”
他的侧脸真好看啊,像会发光的睡莲花瓣,阳光将他的瞳仁映出浅浅的光晕,我头脑发昏地任他拉着,看他乌黑的头发在奔跑中划出雀跃的弧线。
我的玩伴,我的少年,我的角儿,我的莫逆之交。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人皆道五福园子的顾冬郎沉迷女色不经诱惑,为了一个下贱丫头叛出师门欺师灭祖,园子彻底封杀了他,他的场子越来越小,没有人来听他的《世难容》,他处处碰壁受尽了白眼,连正经的活计都找不到。
那天晚上我俩窝在京郊的草棚子里大眼对小眼,良久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人生那么长,谁还不荒唐一回。”
我撇了撇嘴回道:“难为你知道自己荒唐,可后悔了?”
他呲出白森森的牙:“我可不是为着你,我不过是为了少挨些打罢了。”
我笑道:“哪个说你是为了我?你牙上粘了片韭菜叶。”
他笑嘻嘻地张大嘴,猛地冲我哈了一大口气:“哈!给你闻我的韭菜盒子!”
我猛地跳起来一把薅住他的头发:“给爷死!”
……
我们是这样了解彼此,既已做了抉择,便再不后悔,事已至此无可回转,他欢喜我,愿意舍了名利跟我过,我也欢喜他,愿意陪他一起活,天下之大,我不信我们真会为世难容。做不成别的活计便置田种地,冬天的萝卜夏天的苞米,有手有脚的两个活人,不信就能被老天饿死。
我们的确没有被饿死。
两年过去,他黑了,也壮了,渐渐褪去青涩少年模样,竹子拔节一般长成一名青年。尽管再无明堂满座听他唱,但他依旧是我的角儿,天亮掰苞米的时候他唱《问青天》,天黑看星星的时候他唱《诉衷情》,他没有妆扮、未着大褂、不拿纸扇,半挽着裤腿半卷着袖子,灯影下一唱一念间,举手投足仍是旧时风华模样。
我的角儿,他是天生的角儿。可为着我,他此生再也做不成角儿了。
我突然有些难过。
我记得很清楚,前年三月初九的清晨,我和冬哥坐在屋里吃早饭,他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喝粥,就着腌萝卜干吃得香甜,冷不防院门被一下推开,一个小子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吓得我失手砸了个盘子。那小子喘着粗气说:“小先生,不好了,顾老爷不成了,现吊着一口气,满嘴叫你,你快去瞧瞧最后一面罢。”
冬哥也失手砸了个盘子。
我们雇了脚力最快的马车赶过去,清冷的风吹开布帘,我在窗棂缝隙中看到路边田野飞快后退,远处青色的天空沉静渺远,淡淡地飘着一簇青色的云烟。
连人带马气喘吁吁地跑到圆子门口的时候,大门已经挂起了白幡,里头已然传来干巴的哭号。
冬哥在门口忪愣良久,眼泪在眼里转了一百八十圈,直憋的眼眶通红肩膀颤抖,却终究没有掉下来。引路的小子着急道:“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小先生快进去哭一哭罢,也算是慰了老爷一番惦念的心思。”
冬哥不抬头也不言语,几步走到大门槛前,双腿一弯噗通一声便跪倒下去,咚咚磕下三个响头,直磕的灰头土脸脑门铁青,最后一下磕下去便定在那里,许久未曾起来。我望着他颤抖的背影,又抬头望着五福园子的牌匾,心下惶然。彼时这园子虽算不上烟柳繁华却至少门庭兴旺,我和冬哥随着顾老爷和芳姨和一众师兄弟们在这里吵吵闹闹地度过了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谁曾想到,短短两年,门庭冷落,一派荒败,物是人非。不远处的乌鸦立在树梢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喊的凄切凉薄,喊的恐慌无措,喊的人心里发毛脑中惶惑。
门口的小子还想拽着冬哥进门,冬哥巍然不动地任他拉扯,依旧叩着的额头下面氤出一滩浅浅的泪痕。我后退了几步直到园子对面的大道旁,正对着大门,照着冬哥的样子,也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冬哥听到动静,终于直起身来,回头看着我。
四目相对,两心相通。
我懂,他不进门是因名不正言不顺,年轻气盛负了师父一番期待,叛出师门怎能有脸回门祭拜。他也懂,我退后三尺是因着昔日的身份和过去的情分,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虚心。其实我们凡人都是种健忘又矫情的动物,人生很多事都要延迟许久才会觉得疼痛。冬哥带着未干的泪痕朝我走来,依旧是身姿英挺面容俊逸,却说不上是哪里有了不同。
“小先生请留步。”
大门里走出一个黑色大衣的男人,四十岁上下模样,面容白而红润,一双细长的眼睛斜斜的挑着,唇边笑容可掬,正在唤着冬哥。见冬哥回头,他侧了侧身子伸手指向园子里:“小先生应当不识,鄙人段友良,前儿刚将这园子盘下来。久闻小先生盛名,也有幸听过小先生天赐的嗓子,不知可否请小先生一叙?”
冬哥笑道:“不敢当,我末等才艺荒废许久,此时不过是名莽夫,多谢先生厚爱了。”
见冬哥转身欲走,那男人声音大了些:“顾老爷终前留下些话,同小先生有关。小先生便是要走,也不该留这般遗憾。何不进来吃杯茶,解一解心结、了一了前缘?”
冬哥的脚步顿住了,面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突然就灌进他的衣裳,将他整个人吹的鼓胀起来,像是随时要羽化而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回来。”
他亦步亦趋地随着黑衣男人进了园子,我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高高挂起的白幡随风飘舞,漫天飞舞的金黄色纸钱将他的身影洗的模糊,他的衣角也慢慢地隐没在大门深处了,只留下一个茕茕的影子,像极了走进巨兽口中的孤单麋鹿。
回家的当晚,他点了一宿的灯。翌日清晨他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同我说:“我决计重出戏坛。”
我咽下口凉茶,定定地瞅了他半晌。
昨日他出来园子的时候面容憔悴,手里捧了只箱子。这箱子我是见过的,里头装的是顾老爷最最宝贝的行头衣裳,平日里我们是碰都碰不得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皱一皱眉我便知道他在想什么,遑论这样明晃晃的暗示。
我说:“好。”
他挑眉看着我:“你没有旁的要说?”
我也挑眉看着他:“顾老爷将最钟爱的行头留给最中意的徒弟,你若再不出山,方是再次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眉眼间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我从前那样痛恨他的辱骂和板子,也忤逆他做下了有辱门风的恶事,本以为凭他的刚烈性子必然恨绝了我,却不想他竟这样待我如初。”
我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脑中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但见他悲从中来也不想激他,只好笑笑说:“顾老爷惜才众人皆知,今后你只管好好唱你的,便是全了他老人家一番心意了。”
十载苦功深埋,一朝重回戏台。千人园子装不下,百年绝唱满堂彩。
我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我的角儿,随着他的韵律轻声哼唱,不知不觉已经满目泪光。他站在万人中央,灯火辉煌掩不住他万丈光芒。他的台风比原先更稳健,他的表演较之前更生动,他的戏唱一出火一出,他引领了整个西京的戏曲潮流,便是三岁的孩子都能唱他几句《世难容》。
我早就说过,我的角儿他是天生的角儿,他只消立在那里一张口一起势,便无人能抵他气度天成、无上风华。
我自认是天底下最最幸运的女郎。你看台上那位万人仰视的角儿,他是我的儿时童子伴,是我的春闺梦里人,是我的不老少年心,是我的顾氏冬郎君。我庆幸我同他一起长大,亲眼见证了一代名角儿的经历和成长,然后陪他一起青丝化白发,成为他的玩伴、知己和发妻;我更庆幸他自始至终初心未忘,秉持着他的热忱待戏,也保留着他的赤诚待我。
直到有天他一声不吭彻夜未归。
我为他绣了一宿的大褂戏袍,不甚明亮的灯光闪的我眼睛生疼。天将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听到门响,刚起身迎出去他便醉醺醺地一头栽在我身上。他身子很沉,我几乎拖不动他,加上他拧来拧去走路姿势出奇的怪异,好几次我差点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我叹了口气将他丢到床上,转身去洗条手巾帮他擦脸,却不想他哎哟一声痛呼,唬了我一身冷汗。
我回神的时候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似乎清醒了些,眉头皱的死紧,一双乌黑的眼里荡起满满当当的水波,眨了一下便滚滚而落。
我心里一沉赶忙过去扶住他,他却嘶了一声一把甩开了我,自己歪歪扭扭地爬起来往浴室去了。我捂着被甩疼的手腕正欲发作,却猛然看见他衣襟臀后氲出好大一片血迹。
我惊惶极了,赶忙上前架住他一条胳膊,抬脸问他:“怎么回事?同人打架了?伤到哪里了?”
他垂着头,灯影里的神态模糊不清,身体僵硬的不像样子,却依旧一声不吭地甩开我。
我素来是个急脾气,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这副绝望神态,他愈是不说话我便愈害怕,他越是躲闪我心里的预感便越不祥。我急的几乎哭出声来,一把掰正他的脸:“到底怎么回事?伤到哪里了?”
他缓缓地撩起眼皮,空洞的眼睛里下雨一般地留出眼泪来,却大力生硬的将我推出门外:“跌了一跤,痔疮破了。”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伴随着他低低地呜咽。我颓然倚在门边,转身却看到地上掉了个大红颜色的香囊。我定了定心神缓缓将它捡起来,只看了一眼便五雷轰顶站立不住,幸有一边的衣柜扶着才未曾栽在地下。
历来烟花巷的鸨姐儿们为了留住自己的恩客,都会送这种露骨的香囊,上头绣着见不得人的春宫画,实在是脏的不能再脏的龌龊东西。这只香囊上绣得东西也大致相同,只不过那颠鸾倒凤纠缠着的两个人。
是两个男人。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挪移过我,直向着床边去了。他走的很慢,未擦干的水珠淅淅沥沥滴了一条水迹,灯光打在他光裸的膀子上,那两条胳膊一步一晃,上面紫红色的勒痕触目惊心,圈圈盘桓像吐着信子的妖异毒蛇。
我只觉浑身所有的血液都涌到头顶,整个人仿佛要爆裂开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开了闸般地夺眶而出。他抬眼望着我,嘴角勉强抬出一条曲线,却又瞬间紧紧抿住。他漂亮的眼睛里淌出血泪来:“我本不欲脏了你的眼……”
时至今日,我仍觉得那是我此生度过的最难熬的一刻,心如刀绞,咬牙切齿,如坐针毡。
军阀混战,乱世苟且。自打爱新觉罗氏丢了江山,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可不论哪一方,都是一名戏子开罪不起的,即便是最红的角儿也不行。
譬如爱好男风的段友章段司令。
这位段司令财大势大接管了整个西京,他便是那五福园子的老板段友良的亲生哥哥。
冬哥他打小儿是极聪明、极有主意的。凡是他定了的事,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当初为我与师门决裂是这样,毅然去刺杀段司令也是这样。
这两桩惊了天的大事,是从小到大冬哥跟我撒过的仅有的两次谎,第一次同我说才不是为了我,第二次同我说特意是为了我。
他连夜收拾了行装,陪我回到乡下小屋,温柔地给我一个吻,告诉我回趟园子将我给他做的戏服行头搬回来,他将我做的衣物视作最重要的宝贝,省的落在他人手里辜负了我的手艺和心意。
我的冬郎他是个至清至洁的人,他同我一样,或许可以容忍身上的屈辱和摧残,但终究磨不平心上的伤痛和欺骗。仔细想来,这是一套连环的伎俩,其实在他第一次登台唱那《世难容》的时候段司令便馋的牙痒痒,其实顾老爷不允他走是想要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其实当时来送丧信儿的小子原本就是段友良的狗腿子,其实顾老爷心思正派一世刚烈从未原谅过他,其实后来所有的花团锦簇和弦光辉映都是顾司令一手捧出来的佳话。
屋里愈发的暖和起来了,冬哥说过炭要挑好的买,果然同彼时用的糟炭碎炭大不相同。我倚在窗边昏昏欲睡,隐约觉得呼吸有些梗塞困难。
时光好像又回到那个极其痛苦、令人发疯的清晨,天将蒙蒙亮,冬哥他坐在床边抬眼望着我,嘴角勉强抬出一条曲线却又瞬间紧紧抿住,墨玉一样的眼珠里写满了临别的箴言,但最终他只说:“我本不欲脏了你的眼……”
却又舍不下你最后一面。
是了,我想起来了。三天之前他别了我,说去园子里拿衣裳,然后他瞒下了我、瞒下了所有人假意去给段司令唱曲儿,伸手一刀便捅了那腌臜东西的心窝。听说那日五福园子里枪声四起,段司令福大命大被洋大夫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可那园子却遭了场前所未有的大火,满园花草景致烧的片甲不留,就连丫头小厮那些活人都未曾幸免,偌大个五福园子,如今光秃秃的只剩些可怖的残尸和半块焦黑的牌匾。
是了,我想起来了。
原来我的儿时童子伴、我的春闺梦里人、我的不老少年心、我的顾氏冬郎君,他与我别于三日前,死于三日前,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我等的人他不会回来了。
窗外的北风刮的愈发响了,耳边传来火苗舔炭的哔啵之声,我手脚无力困的睁不开眼,却仍用了全身仅存的力气一脚踢翻了火盆,火苗从炭火的缝隙中雀跃出来,轻柔地攀上了床柜的门帘。
夜色深沉,风雪堵门。我抬眼望向素裹的窗外,只觉得身子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暖,呼吸从未有过的清灵畅快。隐隐约约我看到漫天飞雪中我的角儿穿着一袭青衣缓缓走来,他未上油彩,未着点翠,身姿英挺,面容熟悉,像极了一朵至清至洁的青色云彩。我听到他唱:“你道那名利双收,不过是黄粱梦游;你道那琴瑟佳偶,不过是欲说还休。叹一声世道污流流不尽苦海深愁,恨一句风华难挽挽不回白璧情柔。世难容、容不下昨日面色欺春雪,终得是、是侬几度回眸下西楼。”
我微微地笑起来。
“那便一同走罢。”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