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那个秋天的山坡,风暖洋洋的,有一个男人,抬头看着九月晴朗的云,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从天空静静飘落。于是,他写下[我刻下诗句和云,我爱这美丽的云]。
时空逆流,还是秋天的那个山坡,一个人类先祖,半躺在草地上,看着头顶上一大片丰腴的白,在那阵风吹来前的空隙里,他暗暗想着「这云就像女人的身体」。
在山坡上写下诗句的那个男人,不知道多年后,我们仍在念诵他这首[9月的云]。躺在山坡上那位远古先祖,早已风化于亿万年的时空,只是他不知道,在风的空隙中,生发的那个念头,已然刻印在人类肉身的记忆里。
这记忆随着一个一个婴儿出生,而被代代传承。这记忆如同婴儿在子宫中的容器隐喻,如同出生时的管道隐喻,如同剪断脐带的连接隐喻;当婴儿在爬行到学步中,不断长大,也不断拓展出前后到上下的空间隐喻,又将空间隐喻的思维代入时间,逐渐形成一整套时空隐喻。
在这个过程中,婴儿们小嘴中咿呀的语言,搭建了一个个桥梁,让他们从一个认知域跨越到另一个认知域,当面对超出描述能力事物时,当要恰当表达当时感觉时,当他们力竭于从有限字词库挑选合适语句时,那个秋天山坡上远古先祖,在空隙中生发念头的记忆,使他们行云流水般说出「这就像XX一样的」的句子。这样的句式就是修辞。
天上有行云
修辞如行云,有瑰丽的金红,有贞洁的纯白,有浓烈的乌黑。修辞如行云,如云般自在天然,形式变幻,如佐藤信夫所归纳,有创造新「发现」的感觉辞格,还有偏离零度的另类辞格。
这种种辞格中,带人类跨越语言之桥的,主要是比喻类型的辞格。将这漂浮在周身的云彩,临近细观把玩。
直 喻
如何用直喻的手法描写太阳?
先看坏例子
太阳像圆盘 太阳像火炉 太阳像妈妈温暖
在佐藤信夫的定义中,这样没有创造新感觉的句子,并不是真正的修辞。
如何将太阳写出新感觉?
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中国的日夜》
这个太阳创造了什么感觉?
想象你穿越到太空时代,如果有一种东西能封存感觉,[黄蜂]是视觉,[头上嗡嗡转]是动态感觉,[痒刺刺地出了汗]是身体的温度,皮肤的感觉。这些字句立刻打开了封印的盒子,激活了曾经在日头下的感觉。
太阳像圆盘之类老套的修辞手法,毫无文采,会让读者昏昏欲睡。
小巧含苞的嘴唇实在像美丽的蚂蝗圈一样富有伸缩性而又光滑,沉默时似乎也在动一样,所以如果起皱或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但却不是那样,而是湿润而有光泽的。----川端康成《雪国》
用蚂蝗圈比喻嘴唇,令大脑惊奇。蚂蝗和嘴唇的类似,并非原本存在,而是由作者创造出来。
作者为记述难以记述之事而想尽办法,读者则为理解其表现而尽一切努力。比如读张爱玲「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为了弄懂面筋和肥皂泡有何相似,不得不去看上海的豆筋什么样,所以佐藤信夫说修辞是一种冒险,表现和理解不需要证据物件,而仅仅依靠读者和作者之间相互的信赖支撑。
一般的直喻,在X和Y两个不同事物间设定类似性,即X像Y一样。另一种直喻是在相同的两件事物间设定类似性。比如张爱玲用同一范畴比喻同一范畴。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金锁记》
用太阳和明月进行比喻,用流泪比喻笑,用眼睛比喻嘴唇等等,基于类似性,创造出新感觉。
隐 喻
直喻是像Y一样的X,隐喻则将重要的本名X省略,只是断然说Y或X。此之隐喻和直喻还有哪些不同?
隐喻比直喻误解的可能性更高,隐喻的读者,是在玩寻找答案的游戏。直喻中解答已经由作者准备好了。使用隐喻时,为避免自以为是,须事先让对方理解,通过Y将临时表达一个怎样的X。比如张爱玲在使用隐喻时,会在之前做足铺垫
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事先做了[厨房乌黑的],[黑黑的水壶]这样的铺垫,最后引出[猫]这个隐喻,读者才不会一头雾水。
隐喻如何创造新感觉?
想象站在窗前,看到秋天山间空中,一群蜻蜓在动,你如何形象的描述这个画面?
蜻蜓在天空自由的飞舞着,如姿态翩跹的舞者
作为常识性认识,蜻蜓或其他在天空中动态的物体,一般都是用[飞]这样一个正确,却极其根深蒂固的印象来描述。现在透过川端康城的双眼,来看他如何打破模式,创造新的修辞感觉
仔细一看,对面杉树林前,无数蜻蜓成群的流动着
[流动]是取代[飞]的隐喻,我们将在空中极速前进的东西都称为飞,比如箭、肥皂泡、纸飞机,[飞]成了一个焦点不确定的模糊词,此时[流动]这样一个隐喻更准确表达。
佐藤信夫说隐喻不能像直喻一样创造类似性,但可以挖掘出被隐没的类似性,挖掘的功能正是隐喻的生命力所在。
换 喻
什么是换喻?用[隐喻]的手法,感受情感叫“触电”,传送情感叫“放电”,感情疲软了,称之为“没电”。那么[换喻]的案例是小红帽, 鲁迅笔下的圆规,是部分指代整体。
换喻是基于表达的经济原理的比喻方式,将啰嗦的完全表达加以简化。
那胡子倒客气的对他说:随便坐吧。作者才注意到那人绕嘴巴连下巴的胡子,又黑又密,说的话从胡须丛里渗出来,语音也仿佛黑漆漆、毛茸茸的。
钱钟书直接用胡子指代男人,简洁生动。然而还有一种换喻,同样是省略,但并不是出于经济目的的省略,举例说明:
一瞬间人墙屏住了呼吸,他们看见一个女人的身体坠落下来。
[人墙]这一惯用表达原来是隐喻,作为转化表现固定下来,通过省略的方式,将事物呈现的方式更准确的表达出来。
提 喻
提喻是对词语概念或意义的膨胀和收缩。
佣人推开老太婆,冷不防拔刀出鞘,将白钢色举到她的眼前。 —— 芥川龙之介《罗生门》
[白钢色],是将刀的颜色进行膨胀的类提喻,用白钢色代指刀。
那日,我向他们举手起誓,要把他们从埃及地领出来,到我为他们所选定的流奶与蜜之地,就是万邦中最荣美的地。 ——《旧约全书·以西结书》
牛奶与蜜则是相反,将应许之地的含义,进行收缩的种提喻。
提喻如何创造出新感觉?
佐藤信夫把语言比作廉价,不需要调节焦距的相机,提喻是光圈也是胶片的感光度。白钢色是指刀身,钢给人的感觉是被擦亮的金属表面,刀刃是什么颜色?在我们印象中是白色,白钢简单两个字,发挥着双重效果,把刀的质感、色泽以及其它的感觉都表现出来。
那一整天都时不时飘舞着白色的东西,从那一刻起,才真正以浓厚的密度弥漫了空间。
这里将雪这个概念膨胀成白色的东西,在这里白色的东西是类的外延,将发挥白色*雪这样一种双重效果,既意味着白色的东西,又意味着雪。
由「飘舞」这一细小的隐喻和「那一整天都时不时,从那一刻起,才真正...」等这些词句间接的暗示出来。读者凭借这些暗示在一瞬间能顺利读懂,白色的东西就是雪。佐藤信夫在这里感叹,「我们之所以能瞬间读懂,是因为我们的精神内部蕴藏着一种修辞的柔性结构。」
如何理解柔性结构?我们的语言认知能力,具备能够自在适应,这种意义膨胀和收缩的弹性结构,所以在一瞬间,无意识中,我们理解了比喻。
正是我们敏感的「柔性结构」,轻易捕捉到这句使用提喻所呈现出的,无法言说的「感觉」---我们看到那天在那里降下的,是「雪的白色」,而不是「雪」。借用村上春树的一个直喻来表达「这感觉就像晚春飘荡在山峰间的色彩淡淡的烟霭,淡然的有一种类似温情和认同的东西」。这感觉连接作者和读者双方,构成了一个美妙的修辞世界。
人在行云里
佐藤说修辞就是「感觉」的「发现」。
感觉是什么?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感觉瞬息万变,即使同一座山,由眺望的地点、时间、天气、季节的不同,会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修辞的辞格是为了满足表达难以名状的事物所希求的一种无奈的手法。
发现什么?
发现一种说法,一种语词的新的关联。这种关联并非在发现之前就已经现成地存在于现实生活中,而是由这种发现才第一次被建立起来、创造出来的。「修辞以立其感」用不同的比喻修辞格对「感觉」在不同层次和不同角度的逼近,只为切中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当下感觉。
如何在写作中用修辞创造新的感觉 ?
修辞感觉公式:人类具身认知 + 时空变形(空间/时间/时空)
具身认知是认知科学第二次革命,它认为人的身体体验与心理状态之间有着强烈的联系。《创新算法》中「STC 算子」,在「认知写作学」里,就是那个迷人的技法:时空变形。
什么是时空变形?以描写日落和飞鸟举例。太阳是巨大的、是永恒的,一般人以太阳为参照物的,而王维写的落日是以鸟为参照物,于是有「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的时空变形。
时空变形是伟大作家的必杀技,有哪些模式可以学习应用 ?
- 同一范畴写同一范畴
火回到火 黑夜回到黑夜 永恒回到永恒。 —海子
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张爱玲
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 --张爱玲
「火与火,黑夜与黑夜,永恒与永恒 」,
用流泪比喻笑,用时间比喻时间,基于类似性,创造出新鲜感觉。
- 对调原本习惯的时空结构
听,一颗星落地作响! 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 --索德格朗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李白
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川端康成《雪国》
用三个天体解析:天上的银河、星星、月亮拉到身边,改变了远近和上下的时空距离。李白这首诗,把月亮拉到自己身边一起喝酒,另一个重要的时空变形是影子,地下的影子也站起来一块喝酒。改变了远近和上下这一固定的时空距离。
- 插入一个时空词汇
柔嘉打了个面积一方寸的呵欠。--钱钟书
在动宾结构中插入一个时空词汇,形成时空变形。
伟大的作家都是时空变形的高手。常人的具象意识将思维方式给束缚了。在写作中善用时空变形,打破原有模式,创造新的模因。
坐看云起时
还是秋天那个山坡,树下斜靠着一个男人,他在那里已经很久了,似乎等待着什么,近看他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灵魂已被啃噬的千疮百孔,只剩干瘪的皮囊,他望向那天,只是天上仍然没有云。死灰的天色如同眼神里的绝望,无声的呜咽埋进沉闷泥土里。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直到空气里,一丝异样的香甜,让他睁开浑浊的双眼,头顶上那是怎样一片白啊!
是桃色阳光透过钻石、露水的那种白,是人世间所有美好照亮银河的那种白。他不忍心再闭上眼睛,一丝纯净透明的清风,漾起天空的蓝色,沾湿了那片白的边缘,也沾湿了他干裂的嘴角,他不禁伸手扯下一小片白,那蓬松又细密的白在他嘴里融化了,化成冰糖般沙沙的甜蜜,那甜溢出嘴角淌满山坡,他的心漾起笑的涟漪。
白云悠悠千载,修辞曾行到水穷处,修辞学最没落的时候,是人生意义最困惑的时候,如同那山坡上将死去男人的隐喻。
垂死男人被甜蜜感击中的隐喻,是佐藤信夫开创的修辞以立其感,用感觉,用新的目光,发现不曾觉到的意义。于是可以坐看云起,与大家闲话美文。
修辞不是雕虫小技,而是发现感觉。今天的强科学主义时代,需要我们拨慢时钟,在时间的缝隙里,用修辞保鲜永不重生的感觉,在字里行间汲取,修辞酝酿的杯盏甜蜜。愿你在修辞中创造新型认识,乃至人生意义。
- 参考:《修辞感觉》《认知写作学C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