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慢腾腾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繁忙穿行着,窗外刺热的阳光看起来很炎热沉闷,坐在里边靠窗的我庆幸早争到一个位置,冷气正朝下对着我呼呼直吹。过了红绿灯,车子掠过路边的接踵相连的商业店铺,晃过一排绿色葱茏的绿化带,开始沿着宽阔的公路驶向城市外边。
“为什么非得一个高中生来祭奠不可呢。”我把手支在窗沿边,撑着脸颊想道。
“哎,你不是暑假吗,根本不用学习嘛。”面对我的诘问,妈妈昨天这样训斥我。
“舅舅家的事,不应该是他自己家的亲人去办吗?”
“难道你不是他的外甥,他不是我的哥哥啊?”
“那他的儿子去也可以啊。”我反驳道。
“你傻了吗,儿子又不是晴美生的,你去就是了,别胡乱多嘴,说起来,你也没见过晴美多少次面,你就好好祭奠一下吧。”
想想也是,舅母出车祸的时候,我才五岁,就算记得样子,别人不说,我都完全忘掉了呢。
舅母是在旅游回来的路途中出了车祸,听说是司机在晚宴中禁不住旅客的劝杯,喝了几杯白酒,回来的时候撞上盘山公路的栏杆,整辆大巴车坠下悬崖。人就是这么样的不负责任,这几十条人命,就白生生被几杯白酒一同埋入死亡的深渊。
公交车平缓而稳重地行进着,外边更是宽阔一片,成片的树林映入眼帘,人的心也心旷神怡,虽然天气炎热,但看到这幅景象,心底多少都会感到一丝畅快和开朗。
伴着这景色,我深吸一口气,一股茉莉花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不禁呛了一口。这是坐在我前两个位置的女孩们飘过来的香水味。她们到底在身上喷了多少香水啊,真会浪费,看起来她们也不过和我一样是高中生而已。这样明显的举动只会让人觉得你们正在勾引男孩——她们正和旁边的几个帅帅的男孩嬉闹。
“现在的恋爱真是肤浅啊。”我稍微打开一点窗,不屑地想。
到站了,我按了下站铃,公交车在山麓下的一个车站点停住了。下了车,我四处环顾一周,舅舅说附近有一间花店,叫我逛一下,肯定会找到。舅舅对我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那幅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想或者是舅舅根本不想去祭奠,假惺惺地敷衍我过来罢了。舅妈,应该说前舅妈才对,她叫晴美,晴美死去两年后,舅舅娶了现在的舅妈,过了一年,又生了儿子。岁月流逝让他的样子老了,每当暑假这个时候,他都推托着不去拜祭前妻,不过今年妈妈特意在他面前说了这件事,因为晴美在世的时候和妈妈是好友,两家人经常来往,所以妈妈很是气愤,她义正言辞地骂了舅舅一顿,那场面很是滑稽,舅舅是妈妈的大哥,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也真是可怜的。
“结果他还是叫你去嘛,他有什么可怜的啊,不过我也想你去见晴美,好歹小时候经常抱你来着。”
说的真轻松,我却完全记不起呢。
花店找到了,里边正有几个人正在挑选花朵。我一进去就往百合的花种类里挑,妈妈说晴美舅妈最喜欢粉百合,这个连舅舅都不知道的呢。
“这么年轻就追女孩子啦?”店铺的中年阿姨对我说,大概是这店的女主人。
“啊,拜祭的。”
“哎啊,真是的,不好意思。”阿姨带着歉意说。“拜祭的话,白菊花会更好,白百合也行。”
“粉百合。”我轻声说。阿姨看着我,然后会意地去集拢花束。
店里的一些人看着我,我明白大部分人都是过来拜祭的,他们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一种怜人的目光。
“哎,真麻烦,他们估计以为我死了妈妈。”我心里吐吐舌头。
走的时候,阿姨微笑地说:“别伤心。”她还想说些什么话,但又说不出口。
我加快脚步往盘山公路走,因为避免与大巴车碰面,这里的人在石泥路的栏杆旁,自己清理出一条简陋的小碎石路。
上去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个年纪颇老的老妇,大概五十岁左右,脸孔慈祥,前额的头发若因若即有几根白发。她看着我手中抱着的粉百合,好像触景伤情似得,特意靠拢了我。她大概也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亲人。
“粉百合也挺好的。”她露出一脸慈祥地说。她不问我拜祭谁,大概这种场合,人们都要戒讳,害怕说了些什么话,会伤到别人的心。
“嗯,是啊,我哥哥,大我十岁。”我说了个慌,幸好我没哥哥。
“哦,真是抱歉啊,你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也不是吧。”我小声说道。然后我故意沉默下来,这种不属于我的悲伤的感觉,多呆一秒都令人心痛。
我们都加快了脚步,好像要消除这份尴尬感,过了一会,我隐隐约约听见人们的喊叫声,当这个声音逐渐走进的时候。阿姨“啊”的一声发出感叹。
“今年也在啊。”她略带点悲伤,看着我一脸茫然,她继续说下去。
“车祸以后,有一个年轻人,每年都会在这天过来祭拜他的亡妻。第一年的时候,才二十多岁,那时候看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年轻丈夫要尽的责任而已,想不到过了两三年,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来了。”
“啊。”我想这个人真是固执,现在应该不会有这种人了吧。
“真是一个痴情的人呢,现在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听说他没有再娶别人。”
该说他傻吗,也真是的,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连舅舅这种为人憨厚善良的人也禁不住世故寂寞,两年后也相亲起来,现在连儿子都有了啊。
“我这副老骨头也认了,难为这孩子,真是令人禁不住疼惜呢。”老妇人眼光低沉,透出一种爱惜的目光。“我那,生前也不见得对我多好,哎,真是折磨人哪。”
那让人嘶喊的声音继续传来,我扎紧脚步向前走去。
我来到那个当年被车祸撞毁的栏杆旁,当然,栏杆已经修好了,人们在大石块突出的位置修建了一个祭拜点,现在已经插上了许多檀香,旁边堆叠着着花束,垒成一座小山的样子。
我往前边一看,终于看见老妇人说的那个年轻人,不过如今物是人非,只能用中年人来称呼了。
只见他丝毫不动,深深伫立在那里,眼光俯瞰悬崖的对岸,像看一片大海那样,我没有看见他的脸,却情不自觉地认为他正在簌簌地流着眼泪。
他把双手弯曲拢合成喇叭模样,垫在嘴边,忘情地喊起来。
“我已经不爱你了。”他的身子前倾,双肩耸动着。“所以,你不用再进来我的梦了。”
这样近距离地听着这份嘶吼的身影,即使天气很热,我却徒然身子一震,一股秋落悲凉袭过心头。
“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想记起你的脸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对着悬崖喊道。
“我要忘记你了,所以。”
我觉得喉咙干渴难耐,听着这一字一顿的嘶吼,真是难受极了。
“你给我好好安息吧。”他拗高的声音带着撕裂,然后气喘吁吁了。
其他人也在看着他,有的人低下了头。那个老妇人默默站在我旁边,像是祈祷一样。我却有点嫉妒,如果晴美舅母有这样的丈夫,会高兴吗?
“真是残酷啊。”老妇人说。
“他一定无法忘记妻子才会这样说的吧。”我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
说完以后我蓦然一惊,脑中闪出一个念头:或者舅舅也是一直没有忘记晴美舅妈的吧,他一直推脱不过来拜祭只不过他娶了现在的舅妈而太内疚不敢面对晴美舅妈而已。
我把花束小心翼翼地放在拜祭点上,想起妈妈对我说过小时候晴美舅妈经常抱我来着,我那时候有在她怀里哭过吗,有没有顽皮地把尿撒在她的衣服上呢。
高峻陡峭的悬崖立在我们前面,橙黄色的崖石上生长着顽强的绿色植物,有些地方裸露出因风吹雨蚀而出现的黑褐色石块。时而从对崖吹来一阵夹着热气的风,令人更觉苦闷。
人在大自然面前,实在太渺小了,生命轻如烟雾。
如果是电影,肯定会有人上前安慰这个男人,然后潸然泪下地一同怀念死去的人吧。不过这里的人却很安静,他们默默拜祭着死去的灵魂,然后无声无息地站立一会,接着结伴下山了。
那个男人喘息着,大汗淋漓地站在原来的地方,我似乎听见他絮乱的呼吸声,然后他又继续蓄劲,挺直身子,双手拢在嘴边。
“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转过身,不想再听这份沉重的悲伤了。身旁的老妇人却静静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