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个周末，我跟几个儿时伙伴回到了老家。
每年春节祭祖都要回来，可都是一大群家族的成员来去匆匆，跟今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今天我不仅可以放慢脚步，而且还要在这里住上一夜，以满足我多年来的心愿。
走近村口，远远的就望见小时候我们叫做“官冠石”的大石头隐隐约约的掩映在山顶。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站在山下望去那么险峻和神秘了。那时候，这块大石头高高耸立在光秃秃的山顶一侧，从山下望去就活像一顶古时候官吏的帽子。如今，由于封山造林山上早已经是树木葱茏，整个山顶充盈饱满了许多，所以这“官冠石”不再那么突兀和威严了，而且几乎看不见了。
沿着新修的陡坡公路进了村。以前觉得很宽敞的院坝显得狭窄和拥挤，也早已经破败不堪了。院子正面是已经垮塌的“公房”旧址和杂草丛生的乱坟岗。右边是我大娘娘摇摇欲坠的房子。左边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儿时伙伴的新建的有三层楼的家。最醒目的是我伙伴家旁边的一幢气派的白墙灰瓦的两层楼房。这座楼房这是在我婆婆早年间的茅草屋旧址上重建起来的。据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所以我婆婆搬走后就有人忙不迭的在这屋基上建起了房子！
当然得在这风水宝地上留影了！
进了伙伴家稍作休息，我们就饶有兴致的到村周围转转。
刚走上村后面的公路，就碰见了一位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跟他年纪和身体极不相称的大背篓的老人。他手拿一柄砍刀，肩上褡着一条脏得只晓得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毛巾。这是一个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老人了。
“余绍文，你好！”
我不假思索地招呼着。
“嗯嗯……你……”
老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迟疑地看着我们。
“今年您多大年纪了？”我们走近他继续问道
“嗯嗯……满……93了也……”
他断断续续地回答到。
“你……你哪个哟？”他费力的睁着浑浊的眼睛问我。
“我是沈家的女儿……”我也费劲地跟他说明。
“哦！……嗯嗯……”他好像想起来又像没想起来的样子。
“你要去干什么？”
“……我……背点柴咯……”我知道他说的是去捡烧火煮饭的柴火。
“走，我们去帮帮他吧！”我们几个不由分说地跟着老人爬上一条陡坡小路。
这么些年，只要一提到“孤寡老人”这个词，我的脑海里立刻会出现这样一幅人物肖像：佝偻的身躯，瘦削的脸，一双浑浊的眼睛和永远显得缓慢而沉重的双腿，更特别的是深深的往前突起的下颌……这就是眼前这位老者，这位93岁余姓的孤寡老人。
他是我童年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位老人！跟我已经离世十几年的婆婆同时代。他年轻时是老家远近闻名的杀猪匠。无儿无女，就靠一个好手艺过活。他也经常来我婆婆家聊天，也就常常可以蹭蹭饭。婆婆家的二爸和幺爸也就跟他很熟了也包括我。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这样直呼他姓名余绍文，也不分什么长幼，似乎这样叫他既很自然又有点特殊。每次我们家族回家祭祖，我爸和我二爸幺爸他们都轮流给余绍文一点钱，好像都形成了无形的规矩似的。所以，一当说到沈家他就特别清楚和熟悉一样。时间长了他也就大概知道我们回家祭祖的时间了，总是在我们回老家之前去把我们祭祖沿途的杂草铲一铲，还要把我婆婆墓前打扫一番。也不知道这之中他跟我长眠于地下的婆婆有没有过对话。因为婆婆生前跟他是老乡亲、老邻居。人啊，就是这样，本是一同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便阴阳两隔了。
今天回老家本来村里人就不多，很冷清，却这么巧又碰到这位老者，看来冥冥之中的定数是逃不掉的。
……
收回思绪，我们几个帮助这位老者捡拾了一些柴火就跟他告别了！
天气显得有些闷热。我们回到伙伴家简单洗了洗就准备吃晚饭了！我们这位伙伴热情贤惠，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饭。
还没等吃完饭就下雨了！
夜幕降临，山村的夜晚格外静谧。我们几个伙伴在屋前的院坝里摇着蒲扇歇凉聊天。蟋蟀弹琴，晚风低吟。身体完全被山野特有的一种气息给包裹着，使你有种回归襁褓的感觉！这种特有的境界是用尽所有美好的词都无法形容和表达的。乘着夜色，我们谈天说地，兴致盎然。那些已经显得久远的人和事一一出现在眼前：山坡上割草、田地里捡豆角、小溪边挖地木耳、桑树上摘桑果、躺在樱桃树上吃樱桃直到吃饱……更忘不了那一次我当老师的妈妈说我好艰难摘到的“刺泡”（一种又酸又甜的晶莹剔透的橙红色小野果）不能吃，给全部扔掉时的不舍和委屈……
就这样，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才进屋歇下……这时，暮色苍茫，凉风习习，虫鸣声声……不远处是开发的工地，塔吊和推土机的灯光以及机器的撞击声把山村的夜晚映衬得更加静谧。城市建设的快速脚步已经把乡村逼到了快要窒息的境地……
我无法入睡，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凉风从窗外扑进来，夹杂着青草味和乡村特有的来自陈旧茅屋、猪圈、鸡舍等的气味，还有那我特别熟悉和喜欢的淡淡的炊烟味……一切都在拉着我回到久远的过去：婆婆屋檐下门口两边油亮的青石、屋前宽大的有很多泥鳅的水田、屋后阴森的竹林、院子里嘻闹的伙伴和那条可怕的大黄狗、远处那一片茂密的樱桃树……他们都挤到了我眼前，扑进了我心里……
这个夜晚应该是时隔近五十年后的回眸。我童年的大半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也就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在这里住过。这一夜，竟隔了近五十年！五十年后的回眸呀！五十年不算长，但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可是大半辈子了。怎不叫人夜不能寐，思绪万千！
天亮了。睁开惺忪的眼睛，做个深深的呼吸，山村又把一个崭新的黎明送到眼前：伙伴养的鸡和鸭已经开始觅食，屋前的杏树、桃树、紫薇、黄角兰和瓜藤等在雨后显得更加生机勃勃；稍远点的竹林在晨雾里簇拥着身躯，摇曳多姿；再眺望高高山上的官冠石若影若现，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这一切也都像是在给我默默道别！
早饭后，我们踏上了泥泞的山路，思绪随着车轮飞转……飞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