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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乡镇,最高处海拔1213.9米,最低处海拔仅为270米。想进入这个乡镇,要翻过几座大山,山路绕了一弯又一弯。路的一边是突兀嶙峋的山石,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大坑,绝不仅仅是十八弯那么简单。在还没修成柏油马路之前,这里是一条窄小的土路。晴天车过扬起漫天的尘土,雨天则是一路的泥泞。就算是老司机来了,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把小命交代在路旁的万丈深渊中。
不知道上古时期这里是不是一片汪洋大海,或者曾经是一片泽国。总之,这个乡镇名叫海里。海里乡座落在山间的一块盆地中,街市占地面积不大。街的东北面有一块较平整的土地,约有十平方公里。这块地的东南面是几座土山,山坳间散落着几个村屯,分别叫那沙,那浪,那伏。名字都与大海有关。但其实这里的山民,特别是老一辈的山民,一辈子都住在山里。他们开门见山,进了门开窗还是见山。他们当中有些人,一辈子从未走出过这大山,自然也从未见过大海,想像不出海的浩瀚。达梅和德旺,就是他们其中的两个。
故事发生在这个山坡下的小村庄里。
那沙是这山坡下其中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屯,从山坡脚到山坡的半中间,稀稀落落立着一些房子。达梅的房子就在这半山坡上。起房子的时候,就在这坡上整出一块平地,房子的一半筑在这平地上,另一半用柱子支撑着悬空在平地前。悬空的部份全部用木板隔着,做为房子的阳台与厅堂。厅堂上面住人,下面圈养着牛羊。位于实地平台上的一半房子,则是建起三面墙。墙身上下分成两部分。下半部是用山石垒成,显得稳定坚固,上半部则是用这山坡上的泥土和着稻草碎搅拌而筑成的泥墙。房顶是用厚厚的干稻草覆盖。上个世纪的中末期,这一带山里的房子莫不如此建筑。
改革开放后,村里的青壮年才渐渐走了出去,在沿海城市打工者不在少数。他们当中有些人在外面赚了钱回来,大都在街市上或者山脚下建起了楼房,很多人家都搬到楼房里住了。坡上只剩达梅和两三户人家。其实达梅的儿子外出打工也积攒了一点钱,前两年也在坡脚建了一栋两层的楼房。房子建好后,孩子们几次三番让父母搬过去一起住,但达梅老两口在老房子住习惯了,不舍得搬离。
这一天傍晚,天早早地暗了下来,拉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泡,达梅正在灶台间忙活。达梅个头不高,早已年过半百。她头上缠着一张当地山民常常缠着的黑色头巾,把大部分斑白的头发圈在了头巾里,仅鬓角露出些许白发。山里的风霜雪雨早就把她的脸染成了棕黄色。裸露着一半的额头有着好几道深深的抬头纹。偶尔从头巾底下发散出来,如干草一样的几缕发丝,飘浮在嘴角和眼梢细细密密的皱纹上。也难怪,像她这样年纪的山里婆娘没有用过城里的雪花膏,自然不比城里妇女的丰韵犹存。不过在这山里,这样的容颜也正好与她当奶奶的身份相匹配。没有人因为她满脸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说三道四。
准备过年了,她得准备熏制一批腊肉。以前过年的时候,因为没有冰箱,这里的人家杀了年猪,都会用大部分来制作成腊肉。方便保存之余,也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佳肴。自从家电下乡以来,这里的大部分人家都配备了冰箱,但因为怀念腊肉特有的味道,还是会有不少人制作腊肉,以备过节之需。
只是专门杀一整头猪制作腊肉的人少了,大多是到街市上购买现成的猪肉,年前做成少量的腊肉。
德旺前些天去街上买了猪肉回来之后,用八角,茴香,桂皮等大料,和着白酒加粗盐腌制了几天,再用软竹篾穿过肉的一头挂起来风干。风干好的腊肉要拿来再挂到火塘上方用烟熏。这样的腊肉有一股柴火的烟熏味,正是这股味让很多在外打工的游子魂牵梦萦。只有闻见这腊肉的香味,才预示着年节的开始。
达梅已经忙了一天,现在正准备把风干后的猪肉一条一条地挂到火塘的上方。火塘的火不能烧得太旺,否则会烧焦腊肉。而烧不旺的柴火会生出很多烟,这会弥漫得整个灶台间都是。烟熏到达梅的眼睛,熏出了眼泪。她挂上最后一块腊肉,收拾了锅盆,顺手撩起身上已是油渍斑斑的围裙就往眼上抹。
放下围裙,她突然看到有个人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刚开始她以为德旺回来了,顺嘴说了一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对方不吭声,也没有进门,只是原地站着张望。她眼里还有水汽残留,看着不是很真切,她又再次用手背抹了一下双眼,定睛一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让达梅汗毛倒立,惊恐万分。紧接着身子一抖,手里拿着的花搪瓷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听到搪瓷盆落地的巨大声响,门口的人影迅速消失不见了。
达梅以为自己太累了,看花了眼。她使劲闭上双眼,睁开后又使劲眨巴了几下。不大的灶台间仍然是烟雾缭绕,但还是能看得清屋里的东西。离她一步之遥的两个小板凳,屋角的干柴火,靠墙的碗柜,灶台上的油盐罐,墙上挂着的物件,门框的插闩,甚至门框旁边有一摊因为常年累月的触碰而显得特别黑的污渍也都能看得见。只是再没见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影。
达梅摇了摇头,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搪瓷盆,拿到外面的水笼头下冲洗。
“吱呀”的一声,厅堂大门传来的声响又让达梅支棱起耳朵。她不敢回头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洗搪瓷盆的手停了下来。
“腊肉都挂上了吗?”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询问声。达梅知道自己的男人德旺从外面回来了,悬着的心瞬间松弛了下来。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盆子,扭紧水笼头开关,直起腰来把湿手在围裙上来回蹭了蹭,回过头对德旺说:“刚才吓死我了!”
德旺不以为然,随口说道:“吓啥?见鬼了吗?”
达梅冲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跟德旺说起刚才见到的情景。德旺说她老眼昏花,看见烟雾就疑神疑鬼,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自己也不能确定站在灶台间门口的人影是真是幻,达梅也不再分辩。
2、
第二天傍晚,天空阴沉沉的,屋外飘着细小的雨丝,天气显得特别的湿冷。德旺比平时回来得早,此时他正坐在火塘旁边的小板凳上,从墙角取了他的竹筒水烟管。拿出自家种植,自己烤制的烟丝放入烟筒。用火钳夹了火塘里一块红通通的炭火,点燃了烟丝,“咕噜咕噜”地抽起水烟来。
达梅和往常一样,在电饭锅煮好饭后,拿了一棵洗好的大白菜,放在砧板上切碎。前些天买回的猪肉挑了一些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做成腊肉,有一些特别肥的猪肉则被挑出来熬煎成猪油和猪油渣,正好可以拿来炒大白菜。这样煮出的白菜香嫩油滑,有着猪油特有的味道,别提有多好吃了。
他们那里山上种的是山荼树,山茶树结成果子后可以拿来榨油。据说这玩意儿的营养价值是所有植物油中最好的,不但能降血脂,降血糖,还能防癌抗癌,美容养颜。说实在的,达梅听不懂这些名词,只知道城里人争着抢着用大价钱从他们手里购买。他们一年到头赚到的钱,很大一部份是源自卖山荼油所得。他们祖祖辈辈吃的都是茶油,据说当地的长寿老人不少,也是因为吃了这山茶油的缘故。可一样东西吃了那么多年,总也有吃腻的时候,再说了,这茶油能赚钱,还是得留着多卖几个钱。这些年从山外面进来的花生油,不但比茶油便宜,而且还滴滴香浓,用来煮汤烧菜,那可是香飘几里地。丝毫不比山茶油逊色。
而这猪油对他们来说,又比花生油更胜一筹。平日里他们都不舍得吃。熬油剩下的油渣,也是特别的美味,无论是做菜还是直接蘸盐点酱吃,都是一样地令人回味无穷。
达梅把白菜切好,又掰了一瓣蒜头,用刀面一拍,麻利地去掉包在外面的蒜皮,再用刀刃快速剁上两三下。点上柴火把锅烧热,拿出专门舀猪油的勺子,舀了一勺早已冻成奶白状的猪油膏。猪油膏好像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紧紧沾着勺子就是不肯下锅。达梅拿另一双干净的筷子,挑开浓稠的猪油膏滑进锅里。猪油膏一碰到早已烧得没有一滴水的锅底,迅速融化成液体。达梅右手斜着拿刀,左手把所有的蒜粒归拢放到刀面上,再平移到锅的正中央,刀面一倾,蒜粒被洒入锅中。锅里的猪油便像加入了兴奋剂一样,“滋滋滋”着争先恐后地冒起油泡泡。随即一股大蒜混合着猪油的香味,连同一股清烟弥漫在整个灶台间。
达梅正打算把切好的白菜一起放下去。一扭头,透过弥散开来的油烟,她又看到昨天看到的身影。因为有了昨天的经历,又因为有德旺在,她胆量增大不少。她没有再惊慌失措,而是用胳膊肘碰了碰德旺,朝门口抬起下巴努努嘴,“他爸,你看见了没?他又来了!”
德旺闷了一大口烟在嘴里,细眯着双眼朝门口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悠悠地把闷在嘴里的烟一点一点地呼了出去,“哪里?我什么没瞧见?”德旺转头又看向达梅,一脸疑惑。
达梅大气不敢出地盯着门口,只见那人朝着锅里望了望,咽了咽口水。看到达梅在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头就不见了。
达梅用手揉了揉双眼,“老头子,你真的看不见吗?这回我可看清楚了,是勒柱,勒柱回来找春梅了。”
“你胡说什么?勒柱都死了好几年了,他为何要来这里找春梅,再说你妹子不是去城里享福了吗?他不去城里找,他找来这里干嘛?”
春梅是达梅一母同胞的姐妹,俩人年纪只是相差了两岁,长得有几分相像。早年间,她嫁进了后山的那浪屯。离达梅所在的村屯也只是几里地的山路。她的丈夫就是勒柱。勒柱以前是小货车司机,常年开着一辆全身咣当响的四轮小货车来回跑十八弯。前些年开车路过一处陡峭的弯道时,为了避让对面的来车,他车头一歪,翻进了一旁的深渊。当场就把小命留在了山崖底。后来被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位于春梅与达梅家的中间,离两家都不算远。
春梅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在同村。儿子考上大学后留在城里工作,在城里买了房。去年刚生了个儿子,所以喊春梅进城帮带孙去了。
达梅问德旺:"你说,是不是勒柱回家看不到春梅,所以来咱这找人来了。"她想起勒柱朝着屋里张望的模样,像是在找人。
德旺把眉头皱成了一个明显的"川"字,问道:“你当真看到的是他?”按山里人的说法,身子虚弱的人,容易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达梅这几年身体明显一年不如一年,德旺也不是不知道,但几乎没见她说起这样的事情,他表示怀疑。
“肯定是他,昨天傍晚他也来过,只是一晃眼就不见了,我说了你还不信。”
“要是真的,那明天咱得去问问大师公。”
3、
大师公是村里公认的能人。倒不是因为赚钱能力出众,最早成为村里的万元户。也不是当上村长村主任什么的,而是因为他是村里的百事通。但凡山民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去到他那里,敬上自己的心意。这心意可以是一斤米一包面和一把香,也可以是一封随意的红包。只要心意到,保准所有的事他都能给你解释得明明白白。
就比如今年年初,达梅的孙子不爱吃饭,眼瞅着小脸一天比一天腊黄。家里人心急,于是便拿了米面去问大师公。大师公点了三柱香,说是帮她请了天上的神仙问问。后来问出达梅的宝贝孙子前两晚跟着大人走夜路,路过一处坟堆,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末了大师公给了达梅一些香灰,叫她回去给孙子泡水服用。果然,喝过香灰水的孙子,第二天就能吃了一大碗饭。
年中春梅也托了达梅让她帮问问自己孙子整夜整夜啼哭不停的原因。大师公掐指一算,说春梅的儿子家里没有立牌位,所以他无法解释。
还有村里一位年轻人,高中毕业,在村小学里当代课老师。本来当得好好的,突然有一阵子把自己反锁在家,不去上课,也不与人说话,常常在家自言自语,又哭又笑。家里人去问大师公。大师公说年轻人不懂事,有一日喝酒尿急,慌不择路地闯进路边的一座庙,就着庙的墙角解了燃眉之急。他这不当之举惹恼了神仙,被治了不敬神佛之罪,这才导致得病的。后来家里人带了不少好东西去给庙里的神仙磕头认错,他的病情才有所缓解。
也因此,这方圆几里地的山民们没有一个不对大师公十分敬畏的。
达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大师公说了,大师公点了三柱香,掐了指头一通算。看到他眉头越来越紧锁的样子,达梅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过了一会,大师公才又问,你这个妹夫在世时是不是好吃之人。达梅赶紧点头称是。她听春梅说过,勒柱信奉:“好东西吃到肚子里才是你自己的。”他爱吃,好吃是出了名的。
老话说的,人们常常因为他个人的爱好而生病。勒柱爱好就是吃,他就是因为太爱吃,常常吃多吃撑。加上常年跑车在外,吃饭不规律,所以才患上了严重的胃病。据说那天出车祸时他身边还散落着治胃病的药。人们猜测当时他是因为胃病发作,才想着一边开车一边吃药,正好碰到拐弯,遇上对面来车,避让不及才导致小货车翻进山崖的。
大师公一听,眉头立刻舒展了不少,“那就是了,你妹夫是闻到了你们家的香味才找来的。往年你妹妹在家的时候,她都有拿好吃好喝的食物去供奉,今年她不在家,勒柱闻不到肉菜香,所以他们才找到了你们。”
从大师公那里回来,达梅赶紧给春梅打了个电话。春梅说,难怪这几晚她也梦到了勒柱。在梦里,他说他一个人待在后山,又冷又饿,没人给他带吃的,让她赶紧回来。
春梅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回到那浪的。除夕那天,她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去勒柱的坟头祭拜。
奇怪的是,春梅回家后,身体每况愈下,总觉得腿脚无力。去医院检查也没见什么大病。她吃了不少中药,敷了不少膏药也没见好转。后来腿脚愈加地没劲,终于走不动道,再也无法去城里带孙了。
大师公说,那是因为勒柱不想让她再去城里,所以才把她的腿脚弄软,让她不得不留在家里。
后来春梅的女儿就搬回娘家住,照顾春梅之余,逢年过节,从来不忘记带上好吃的饭菜去给勒柱。
此后,达梅再也没见过勒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