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年初一。天色尚暗，就听见父亲在院子里放鞭炮，尔后就是同姓的人成群结队地来家里拜年的声响。我待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不肯起床，妞妞更是睡得正香。
等到父亲几次三番地用压岁钱来对妞妞“威逼利诱”后，妞妞总算是清醒了。我们俩在各自的被窝里，开始了新年第一天的第一次对话。
“前两天，有人说你是咱家最好看的人。”妞妞眉头紧锁，嘟着嘴，颇为生气地说道。
“人家说得对啊，姨就是咱家最漂亮的啊。”我一本正经、大言不惭地说道。
“哼，你哪里漂亮了？”
“妞妞，你知道不？其实你才是咱家长得最丑的。但是大家怕你难过，为了安慰你，才说你是最好看的。”我故作认真地说道。
话音未落，妞妞撅着的嘴裂开来，开始嚎啕大哭。
“大过年的，你逗她干啥呢？”哭声引来了父亲，父亲把我骂了一顿。
虽然别人说我丑时，我也会觉得十分生气和难过，但是也会同时觉得这样评价的人真是没眼光，是绝不至于放声大哭的。当然，在成人的世界中，这样的负面评价已经不容易亲自听到了。然而，我这样开玩笑的时候，却忘记了她还只是一个刚过九周岁的孩子，还不能分辨成人们说谎的规则。
我只好又开始哄她。“哇，哇，谁让你说俺难看呢？你才是咱家最丑的，然后是俺舅，然后是俺姥爷，然后是俺妈，然后才是俺，俺是最好看的，哼！”妞妞边抹泪，边喊出了她心目中的家庭最丑排行榜。与此同时，她也停止了哭泣。大约是因为终于说出了自己隐藏已久的心里话。
“大过年的，瞎说什么大实话？”我心里想道，顿时不悦。“一会儿你的头发别让我梳，哼。”这次换我耍脾气了。
“你为啥不梳？”妞妞边穿衣服边问。
“姨都是最丑的人了，为啥还要给你梳头？”
“最丑和梳头啥关系？”平时学习成绩不见得好，这会儿逻辑倒十分清楚。
“不梳，不梳。”
“哎呀呀，你是最好看的，这回总行了吧。”妞妞特别不走心地哄了我一句。
妞妞是我姐姐家的孩子。2008年冬天刚出生不久，我就到姐姐家看过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时候是特别小的一只。我把手一伸过去，就盖住了她整个头。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接触这么小的生命，心里满是新奇与欣喜。
妞妞从小就是双眼皮，圆眼睛，乌溜溜的眼珠里充盈着对新世界的好奇。大笑的时候，眼睛完全眯起眼来，只剩两道长长的睫毛弯弯地伸展着。瞪眼的时候，眼神又十分犀利，颇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在身材比例上又属于长腿美女。
如果说妞妞在长相上还有不甚完美的地方，就是脸型过于圆了。用曹雪芹形容薛宝钗的话，就是“脸若银盆”，用她姥爷形容她的话，就是“完全一副烧饼脸”。再有肤色上，属于小麦色，不是白皙的类型。不过真的是瑕不掩瑜了，完全的美人胚子。
妞妞生性爱动，刚学会爬的时候，就要挣脱姐姐的怀抱。那时候我家的房子还没有翻修，院子要比现在大很多，姐姐跟朋友说话的间隙，她已经在院子的地上爬了一圈了，正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没有扶手的楼梯上爬。把人吓个半死。
上幼儿园之前，一直都是短发，再加上行为举止没有一点儿温柔样儿，每次领她出门，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俊俏的小男孩儿。
2013年，妞妞还不足五周岁，我领她在福建待了几天。我们买了两袋小零食去海边游玩。我和友人一袋零食，妞妞自己一袋。可是她这小嘴吧嗒吧嗒，很快吃完了，唆起了手指头。那会儿我和友人边聊边吃，她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拿—吃—拿—吃”的动作，却并没有分给她的意思。终于忍不住说道：“好东西，要懂得分享，老师说的，我们要听老师的话。”她那呆萌的神情，配着可爱的话语，引得我和友人迎着海风哈哈大笑。
2月12日，我和妞妞在濮水河畔的夜风里聊了会儿天。石阶寒凉，我坐在地上，让妞妞坐在我的腿上。
“妞妞，你觉得你记忆里什么时候最开心？”我问她。
“嗯……嗯……就是跟俺妈妈在无锡的时候。”妞妞想了很久，说道。
“具体什么事情还记得吗？”
“就是有一次跟俺妈妈去超市，别人都是买的一块钱的水，俺妈妈给我买了一瓶三块钱的水。”
“那你有没有心里感觉不舒服的时候？”
“嗯……就是俺妈光对别人好，光夸别人，对俺都不好。”妞妞十分委屈地说道。
我向她阐释了一些姐姐爱她的一些具体行为后，她仰起脸来突然反问我：“姨，那你呢？”
我一时愣神，回避了这个问题。
“那你跟姥姥在一起，有没有特别开心的时候？”
“没有，姥姥好大声喧哗，光吵俺。”
“妞妞，你再想一下，姥姥做的哪些事情让你觉得心里暖暖的？”
“嗯……就是俺晚上睡觉，姥姥给俺盖被子的时候。”妞妞想了半天，终于这样说道。
关于“爸爸”这种身份，我也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些妞妞的想法，我能感觉到她并没有设防，能记得的一些细节与感受，也对我讲述了一些。听她说那些话，我一直紧张着的心，顿时感到宽慰不少。因为我能察觉到妞妞并没有爱的匮乏感。而我一直认为这才是成长岁月中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宝贝，你要记得：姨永远爱你。你要是有什么心里话不方便跟姥姥说的，你随时都可以跟姨打电话好不好？姨现在的工作离家近了，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我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又接着问了一些她在学校里的情形，毕竟她现在大部分时光是在学校中度过的。然而，对于学校，我却总有一种鞭长莫及之感，恨不能重新变成个小学生，陪她一起成长。
前几天在濮阳的医院里，母亲嘱咐我去打一壶热水，当然这是需要妞妞带路的。打水回来的路上，我要去卫生间，妞妞指了指方向，就径自出去找她姥姥了。
母亲见我半天不出来，就对妞妞说：“咱别要你姨了，先走吧，你看她，打个水都这么慢，要她有什么用？”
“咱要不还是等等俺姨吧，她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妞妞认真地说道。
打水回来后，母亲笑着学了一遍妞妞的话。我亲了她一口，笑着问她：“宝贝，那你说说姨都有哪些优点呢？”
“嗯……不知道……姨的优点好多好多，说都说不完。”那会儿她的小嘴竟那么甜，真没有辜负她这天生的薄嘴唇。
2月14日傍晚，刚刚回到了父亲的家里。晚上，在侄儿的带领下，去一位小学同学家里小坐了一会儿。平日里嚣张而话多的妞妞竟然变得十分害羞，一会儿扎进我怀里，一会儿又把脸埋在我的双腿上，总之不肯抬起脸来看人。问她怎么回事，她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道：“对面那个男生一直盯着俺看，姨，你千万可别讲。”
我假装不经意地抬头，发现的确如此。对面坐着的大眼睛而白净的呆萌帅气小男孩儿，正是同学家九岁的儿子。
男生们开始打牌，我是向来不肯的，也就带着妞妞提前离开了。“妞妞，你说你为什么害羞啊？是不是喜欢人家啊？”我这个慈祥的老阿姨又开始调侃我家大外甥女了。
“没有，绝对没有。要是有，我就是狗生的。”妞妞一副特别害怕别人误解的样子，惶恐地说道。
“我说，你这样骂你妈不太好吧？”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那，要是我有，我就是小狗还不行吗？”
“干嘛那么紧张？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心里想道。牵着她的手，在街道的灯光下继续行走。想着这么快，在四季的风里，妞妞就这样长大了。
2018年2月16日，大年初一
写于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