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依依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清的苍凉的故事。”
——张爱玲
极喜欢“倾国倾城”一词,它是北方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倾城美貌,又何尝不是纳兰公子的倾世才华?纳兰容若三十一载年华,便是一部传奇,似一客悠然而至,经历一番红尘颠倒,人世沧桑。这一部传奇,说不清的惆怅,道不尽的苍凉。
一生一代一双人
当年乾隆皇帝阅毕《红楼梦》,发出一感慨:“此乃明珠家事耳!”若真是这样,纳兰容若和他的小表妹,便是宝黛原型了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应是纳兰和表妹关系最贴切的描述。
那年他们都还青春年少,一个偏爱谈天,一个只知痴痴笑。平日里,纳兰在院子里练习骑射,表妹呢,或是在绣阁里描龙绣凤,或是跟着先生吟诵还不甚理解的诗词歌赋,不时偷瞄一眼窗外练武的表哥,看他额上细密的汗珠儿,好生心疼。闲暇时,他们或共捧一本喜欢的诗词字字品读,或在房前屋后嬉笑追打,秋千上时有他们的身影,花丛间隐约传来他们的笑声。
纳兰自是情起,许下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奈何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年少时的誓言自是抵不过现实的风雨。表妹参加选秀,入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曾经“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的青涩爱恋,只能隔着那道暗红的宫墙“两处销魂”。
当时只道是寻常
懵懂的初恋留给纳兰的是无可奈何的伤痛,可总有一抹温柔,会慢慢将这伤痛抚平。这倾世温柔,便来自他的结发妻子——卢氏。
卢氏是两广总督的女儿,可谓是名门望族,又有史书载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这样一位大家闺秀,与相门翩翩纳兰公子,自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谁人不知纳兰是性情中人,想必能吸引纳兰公子目光的,定不只是显赫的家世与绝美的容颜。你许我一世情深,我还你一生温柔。
初嫁到明珠府,卢氏是有些惶恐的。虽深居绣阁,可丈夫纳兰的才情与风流,卢氏不会不知,她害怕,却又迷恋,更多的是崇拜。每每看到丈夫背西风,立斜阳,她便知道丈夫又想起故人了。卢氏是聪明的,更重要的是,她深深爱着纳兰,于是,卢氏能做的,仅仅是为纳兰披上一件衣服,收拾起纳兰随处散落的词稿。不是不会生气,可眼前这孤独的人啊,怎能狠下心来,看他黄昏独自愁?
纳兰多情不假,可他毕竟是御前带刀侍卫,清朝一大才子,难免因为公事耽搁,回家晚了些许。卢氏只能独守房间,一遍遍剪着灯花,心想着等他回来,一定假装着生气,诘问他为何晚归家。可忽一转身,看那人已立在身后憨笑,那怒气早已化作两团红云,飞上脸颊。纳兰看到如此这般,娇嗔佯羞,又怎能不心生怜爱。纳兰心中的坚冰,终于被爱融化。
从此,纳兰觉得,只是看着卢氏,纵什么都不做,也是幸福的。看着她为花朵系上小小的护花铃,心中默道“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看她伏在自己案边写着什么,凑上前去,只见一行鸳鸯小字,煞是可爱,怎还会怪她手生疏?犹记得当初,午醉醒后,在书房效仿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为乐,妻子赢不过便抢来茶喝,茶水泼在书上,一时间,茶香墨香,萦绕在两人身旁……当时的寻常风月,等闲谈笑,只道是寻常,失去后才懂得,一切只因趁意,才相宜。
我愿意相信卢氏是笑着离开的,她没能陪得了纳兰一辈子,幸运的是,她一生都在陪着纳兰。纳兰公子的一生一世,当真许给了她一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到情多情转薄”,纳兰的一世情深都付与卢氏,那留给别人的呢,只剩辜负。
无论是面对续弦官氏,妾室颜氏,还是那红颜知己沈宛,纳兰都只能叹一句“而今真个悔多情”。不悔把一生情思付与卢氏,亦不悔与这些女子相遇,悔的只是自己,这般无可奈何。这其中,最让人心痛与惋惜的,当是江南才女沈宛了吧!
沈宛十八岁便有《选梦词》展现于世,才思情思早已传入纳兰耳中。未相见时,二人便有书信往来,纳兰被沈宛才情折服,相思不已。在好友顾贞观的帮助下,沈宛来到京城,见了纳兰。两人一见倾心,暗许为知己。虽是满汉不能通婚,但沈宛又怎会在乎这些虚名。只要相爱的人能朝夕相处,弹琴赋诗,别的都不再重要。可这次的爱情,终究还是败给了现实。纳兰公务繁忙,能与沈宛相对的时间少之又少,可压垮沈宛的最后一颗稻草,还是纳兰的深情,可惜,这深情不是对沈宛的海誓山盟,而是对他结发妻的念念不忘。骄傲如沈宛,一年之后,沈宛带着一身伤痛,些许不甘,离开了京城。恨吗?自是恨的,恨想见太晚。悔吗?怕是不悔,遇到你已是幸运,何来悔意?纳兰想起这段爱情,也只好“而今只道当时错”,是身份错,是时间错,还是人错,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多情自古原多病”,纳兰心下是很清楚的。情深不寿,沈宛离开京城不久,纳兰便因病辞世,竟是与卢氏同一天离开人世。是巧合吗?我宁愿相信是纳兰用生命最后一次向卢氏致以深深的爱意。而远在江南的沈宛,对此只能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
知君何事泪纵横
纳兰性情,全在一个“真”字,纳兰交友,全在一个“知”字。初遇顾贞观,纳兰便挥毫写下一首《金缕曲·赠粱汾》,“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纳兰不在乎什么乌衣门第,对一切娥眉谣诼,冷笑置之罢了。这真性情感动了顾贞观,交杯换盏,自此结为挚友。他们以五年为期,合力营救吴兆骞;顾贞观帮助纳兰容若编成《侧帽集》,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当纳兰看到朱彝尊的《百字令·自题画像》时,写下“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朱彝尊只是一位落拓的文人,穷困潦倒,两袖黯淡,与纳兰可说是两个世界的人,可纳兰却在他的词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至情至信,一样的为情不渝吧。能叹一句“滔滔天下,君为知己”,实乃此生幸事。
不是人间富贵花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容若,是相门翩翩公子,还是江湖落落狂生?是“清朝第一词人”,还是王国维口中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那首《采桑子》,便是纳兰的自画像。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偶然间落在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却不以相府公子自居,结交天下文士;纵有千种才情,也只把此生深情献与一人。
谢娘别后,再无人怜惜雪花,百年之后,低唤一声纳兰公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