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饭 在晨光里
生产队的活儿多得忙不过来。人们播下麦粒、撒下玉米种、花生种、黄豆种、栽下地瓜秧,然后锄地、浇水、间苗、拔草、收获,然后脱粒、晾晒……这些活计都应季干完时,又开始整地、翻土,或是开山、挖渠,用不能停下来的劳动迎接着下一个循环的到来。四季轮回,土地有秋收冬藏的日子,人们在“战山河”的行动中却基本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不待日头升起,父亲和母亲就拿起农具,打开了街门……这样的清晨里,长到比锅台高一点的我就不能睡到自然醒了。早饭做熟时,祖母把我轻声唤起。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轱辘爬起,穿衣、梳洗。祖母把柳条编成的小篓子放到我的肘弯处,玉米面饼子、稀饭、咸菜,偶尔会有蒸熟的纯素的白菜或萝卜,碗、筷,一应的用白色的包袱包住放在这篓子里。我就拐上它冲着父母干活的山走去。
太阳的脸还没从东山头上露出,穿过街巷时只看到早起的猫和狗间或地叫几声或就用眼瞅你一下,老人的咳嗽声也会从某个屋子里传出,家家的炊烟升起、落下。路上的树模糊着轮廓,青草的气息经过一夜的酝酿后浓厚地散发在空气里。能够看到路延伸出去的方向,我就快步走出村去。
晨光一点点地从东山边上散开来,太阳鲜红的脸一点一点探出来。盛饭的篓子越来越沉,换到左边、挪到右边,胳膊肘处的肉被勒出红印、深陷下去。为防止稀饭洒出来,还要保持着篓子水平的状态,就得把它向身体的外面伸开去,身上的劲儿就要使得更大一些。
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干活的影子,忽隐忽现地朦胧在雾气里。人影清晰起来时就看到了抡四个长爪的镢头刨向硬土的、把厚实的锨板踩进泥土中的、还有在用一块铁板打制的小镢头敲打土坷垃的人们,这是在整地,在把经过一年耕种后的土地翻新、整理好准备下一季的播种。
父母的身影就隐在这样的人群里。有时候人们在整成梯田的山地里耕地,我顺着陡坡往上走,地埂挡着视线,只看到他们的上半个身子在地里移动,身体弯伏、脖子前倾、头一律地望向地面。我的脚步在坡路上上移,那些身体逐渐地整个显露出来。我看到父亲正使劲按压着铁“豁子”上木制的把手,让它尖锐的端头深入土中,母亲弓腰、弯背,从“豁子”头处引出的绳子勒在她的肩膀上,全力地拉着那沉重的家伙往前走。他们的身后大块的土花开一般地向一侧翻出。黄牛也被牵到了地里,它跟在父母犁过的地后,背上架着的辕后面绑着一个拖在地上的极大的木耙,被叫做四爷的长辈把脚踏在那个大耙上,两手举着挂在牛角上的绳子保持平衡,吆喝着牛往前拉。那牛就拉着他摇晃前行,把刚犁开的土块耙平……
“大嫂子,你家闺女送饭来啦!”每次眼尖的先看到我的总是住在队的西头的大姑姑曹桂福,她喜欢孩子,待人极热情,我总疑心她干活的时候会把一份心分到看着谁家有人来送饭这件事上。我那被人关注的心就生出喜气,平日里总愿意亲近她。父母的脸在呼唤声中仰起来,看我一下,露一点笑,手里的活并没有停下。
来山上送饭的老人和孩子渐渐多起来,太阳也向着天的高处移出一大截子,瘦长身形的队长,和父亲平辈的曹作唱把手里的工具拄向地面,望望地、望望天,嘴里放出一句话:“吃饭!”人们就放倒农具,走向地头,寻着平坦一点的地方,坐下。
包袱铺在地上,没等碗筷摆放停当、稀饭盛入碗中,饼子就已被经过一大早的繁重劳动后处在劳累和饥饿中的人们咬下一大口,咸菜咀嚼的响声也传开来,听起来实在是香。祖母准备的饭菜总是齐整,被人羡慕,有我这样的小孩子能把早饭送到地头上也是惹人眼馋的事儿。有的家里没有送饭的,就拿着早晨出门时带的冷饼子咬上几口,父亲就吆上他们一起吃上一些,也算是喂饱肚腹、有稀有干了。有好几次,我把祖母准备好的筷子忘记拿了,父亲就到长在田埂上的树上找一合适的树枝,掰下、去皮,两根对搓后,就可以夹起菜往嘴里送了。
各自吃着,各家比较着,温湿的空气环绕着人们,草的、泥的气息混在饭菜的气味里,杂和出一些特殊的野气。不论怎样的粗粮饭菜,在山里吃好像总是比在家里吃得香。等到肚子里打了点食物的底儿,这饭就堵不住人们的嘴了,互相地说着些俏皮话,逗着些乐子,这旷野里就有了笑声,有时就会有小曲儿传开来……小孩子只会跟着大人吃饭,看着大人傻笑,随着大人说着的这物那事看这儿看那儿……
吃饭的时间并没给出多少,上午的活就开始干了。
在父母“快回家”的督促声里,我拐着空下的篓子往回走。这往回走的一路时光可就任由我自己去摆布了。
要是在春天的末尾季里,水渠里就会有水流过,我就把篓子放在渠沿上,赤着脚下到渠水里,顺着水流往下走或者逆着水流向上行。水没到大腿处,缓慢地流淌,我在上行下行的过程中,让流波与身体长时间碰触,感受水的推力和阻力。这样由着性子把一大把时光浸在水中后,才提着湿的裤腿往家走。
秋天的早晨就更有玩头了。水渠在一条南北路处断开,两侧立起圆弧形的山墙,被我们叫做“天天桥”。从这桥处往村里走的路是一个长的陡坡,有时候我就一路跑下去,把篓子里的碗筷颠簸得“咔擦咔擦”响。有时候就慢慢地顺坡走下来,然后被路边的花儿引进杂草丛内。
雾刚散开一会儿,露珠还没被太阳蒸掉,在青草的叶子上滚动。手把叶子一划,就“刷刷”地掉下来,把地面湿了一大片,也打湿了我的裤子和鞋子。我就挽起裤腿、踮着脚,向着那些牵牛花寻去。牵牛花盘爬在可能的枝叶、藤条上,盘曲出婀娜的身姿,在每一个心型或三裂的叶片处擎出喇叭型的花朵。虽然每天都能在村中的篱笆、矮树上看到这样的花,但我还是照样被它们迷惑。那些白的、淡粉的、粉红的,那些大个的蓝色、浅紫色的,还有一种与其同族的被叫作打碗花的干脆匍匐在地面上,开出一片的粉白的,一律的娇嫩、薄透,从花心处向外晕染着颜色,从花萼处探出花苞,由细而宽,在顶端绽放,向外翻出一个个喇叭,炫疼了我的眼。我就伸手去摘,从长满细毛的藤蔓处,或是带着一片、两片的叶子处,然后插上头发、插满篓子,这饭篓就成了花篓了。
等我好容易把自己从游逛的路上拽回村头时,经常会看到背着书包上学的同伴,这才想起来我还是个小学生,就紧了脚步往家跑。
祖母已经在街门那儿张望了我好多回了,远远地看见我就舒一口气,“快点,快点,要晚了。”祖母嘴里说着,手就接过我的篓子,书包就背到了我身上,把我的身子推转过来,向着学校的方向……
直到现在,那个在晨光里到山上送饭的女孩子的身影还在我的脑中显现,她走过村庄、走上山路、走到地头……
2017.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