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女性力量。
从家走到剧场只要十分钟,等红灯的间隙,我还在手舞足蹈地默段子,左手握成空心状放在下巴处假装是话筒,右手像指挥家那样在空中画圈。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偶尔有人听到我自言自语,会看我一眼,但也很快被别的事情拿走注意力。用来比赛的稿子我讲过半年,早已倒背如流,可每次上场前,还会忍不住一遍遍背诵。俱乐部的人劝我,尝试下不背稿直接上台,我从来都不敢。
绿灯亮了,人群像藏于深海的暗流,在昏沉的斑马线上移动、交汇、离开。我收回伸到空中的手,刚横着冲过来的电动车从我面前擦过,差点撞到我。那是辆黑色的电动车,车身小巧,我曾经有一辆类似的,自从做了脱口秀,都是天黑出门,夜深回家,为了节省开支,只能骑电动车。有次我还在脑子里想段子,车速太慢,被转角蹿出来的三轮车撞倒,好在只是胳膊骨折。后来再搬家,我都挑剧场附近的房子住。走过斑马线,对面就是美食街,各个小吃摊的招牌极尽花俏,仿佛夜晚开出的花朵。游客们手里拿着两面焦黄的烤肉,黑乎乎沾满红色辣酱的臭豆腐,不同地方的口音混着咀嚼声,烟火气在秋日的街头浮动。早上,弋阳给我发信息,让我享受比赛。我没有回他,他稳稳进入下一轮,当然可以享受松弛,而对我来说,胜败在此一举,只能全力以赴。
再往前走,是条细长的甬道,路两旁的建筑很高,黑色的天空被缩成一条缝,月亮在缝隙里穿行。忽然,天空变得开阔,剧场如狮子占据黑暗一角,顶楼写着“艺术剧院”的发光牌像眼睛,温柔地抚摸着每个人的梦想。我深吸一口气,顺着旋转楼梯往上走,慢慢听到嘈杂的人声,观众挤在楼梯口排队检票。我径直往里走,检票员拦住我,我告诉他我是参赛者。他突然弯着腰对我说,老师好,您要加油啊。那声突如其来的“老师好”让我惶恐,穿过人墙走进剧场,舞台比我想象中大很多,听说能容纳三百人。只是光线暗淡,像是能吞噬灵魂的幽深洞穴。深红色的座椅很宽大,观众陷在里面,只能看到小小的头颅。我很兴奋,往常我都在三五十人的酒吧、书店、或者音乐餐厅讲开放麦,那是脱口秀演员练段子的地方,没有演出费,来这里参加比赛,是我为自己规划的商演第一步。
这场比赛由野菠萝俱乐部发起,规模不大,一个月前开始在网上征集选手,最终有36人入围,其中女演员6人。比赛分三轮,初赛复赛和决赛,初赛耗时三天,我被排在第三天。我看过演员表,和我排在一天的演员中,只有傲雪最强。大部分讲脱口秀的演员都认识她,她个子不高,外表看着软软糯糯,但是表现力非常强。每次站上舞台,她只需要一个动作,就能把观众带到那个有共同经历的场景中。她是少有的呈现派演员,也是所有参赛选手中唯一上过综艺节目的。听说前段时间她在外地巡演专场,昨天才回来。不过傲雪虽强,我也没放弃希望,毕竟初赛是12进4的赛制。
志愿者把我带到后台,那里人很多,聊得热火朝天。都是脱口秀演员,抛梗接梗很熟练,即便对方说的笑话很冷,也会哈哈大笑配合。后台空间不大,放着五把椅子,靠窗的地方立着黑色的饮水机,我注意到旁边的纸杯上用马克笔写着不同演员的名字。我在饮水机旁蹲下,找到一次性纸杯接水,然后站在窗边,边用马克笔在上面写名字边继续默词。水不能喝太多,只敢偶尔抿一口,让嗓子保持湿润。在比赛结束之前,我不打算跟任何人说话。
弋阳突然来了,这让我心烦意乱。他昨天就比完了,以第三名的成绩进入复赛。我侧身看他一眼,他心情很好,还带着女朋友给大家加油鼓劲。我脸发烫,额头都是汗,像做坏事被人抓包。弋阳走到我身后,他说,不要紧张,按你平常的节奏来。几个男演员听到他的话,突然鼓掌起哄,冠军!冠军!冠军!我抹掉脸上的汗,转过身,仰着头说,我也觉得冠军应该是我的,否则就是黑幕。男生们“哦哦哦”地怪叫着,很聒噪。傲雪推开挡在她面前的高个子演员,探出脑袋,我在外地时就听说,这次比赛来了个很猛的新人,你就是斯斯吧,我是傲雪。我握住傲雪的手,故意压低声线,神态夸张地说,我们女演员不可以输哦。弋阳悠悠地吐槽,你可一点都不像女的?我和傲雪同时回头怼他,那是因为你见的女人太少了。
我吃惊于跟傲雪的默契,来这里已经半个月,格格不入才是我常有的状态。还记得在这里的第一场开放麦,主持人问第一排的男观众,觉得她讲的怎么样?男观众说,还不错哦,挺刺激的。观众席爆发的笑声竟然比我讲段子时还大。主持人接着问,那你愿不愿让她做你女朋友?男观众说,那就没必要了吧,她有点太凶了。那天复盘总结时,弋阳突然嘲讽我,他说我文本一般,是反差让观众觉得好笑。他说,想想看,顶着乖乖女的脸,还有慢悠悠的淑女声线,偏要满脸不屑地大讲混乱的月经周期,早早下垂的胸部,以及给暗恋对象分享小电影等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故事,确实有些小聪明。自从来到这里,我和弋阳的关系急转直下,每次见面都在争吵。我不喜欢他用不屑的语气评论我的文本。脱口秀的创作起点是负面情绪,我把让我痛苦的事绣上花变成笑话,不是为了让他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弋阳还在喋喋不休,观众都吐槽你攻击性太强,我也只是好心帮你分析。我冷冷地说,你可以不分析。舞台是包容的,我才不要跟你一样虚伪,明明有女朋友,还天天在台上立单身人设骗小姑娘。主持人站起来挡在我面前,他说,弋老师也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懂感恩呢。
初赛采用现场抽签的方式,上一个演员表演结束,主持人立马从红箱子里掏出写着下个演员名字的乒乓球。在主持人抽到我名字之前,我只能随时准备。候场区又窄又小,通往舞台的路被黑色幕布遮住,挨着墙的一面放着细长的沙发,另一面墙贴着镜子,中间的过道只够走一人。我缩在沙发里,对胜利的狂热渴望,和迫切想证明自己的决心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掐着虎口,试图让自己平静。只是等待太难熬,坐得越久越恐慌,观众的笑声像海浪一遍遍冲击着我。刚开始候场区很拥挤,接着越来越空,每个人的表演都很强,三百多人的场子,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从头到尾都太热烈,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东西。
傲雪的表现尤其抢眼,她刚上场,观众席就被欢呼声轰炸了。我僵在后台,听得入迷,甚至忘记了紧张,只觉得心脏空空,满是挫败。那是我第一次现场听傲雪的表演,太强了,我都怕观众笑得喘不过气。弋阳突然走进候场区,他说,现场炸成这个样,下一个表演的要惨喽,但也别放弃啊,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干。脱口秀演员都知道,演出顺序的重要性。同样一套段子,不同顺序的表演会收获完全不同的反馈。比如很多演员都怕演开场,因为那时观众还没有完全进入看表演的状态,十有八九要冷场。还有种情况就是前面的演员太炸,后面的演员也很难接。因为观众的情绪还沉浸在上一个表演的兴奋中,很难抓住他们的注意力。可是已经没有时间慌乱了,主持人在喊我的名字。
舞台灯太亮,直射我的眼睛,我伸出手臂挡在额前。刚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慢慢能辨认出观众的脸,他们正在交头接耳。我吞咽着口水,第一句话就打磕巴,接着心虚一样,声音弱下来。我清晰地感觉到我把紧张传染给了观众,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所有人不再说话,他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剧场被一种奇怪的氛围挟持。我还在不停地说——那些我说过很多遍,不经脑子就能脱口而出的话语,同时茫然四顾,视线如跳格子一样,从一个人的脸上跳到另一个人脸上,却找不到一丝笑意。我看到左边第一排有个男人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警觉。旁边的女孩在刷手机,电子屏幕把她的脸映得很白。后排有个女孩无聊地抓着下巴,然后突然把双肩包放在胸前,似乎想提前退场。弋阳靠墙站在最后面,脸上带着讽刺的笑,我移开视线,只能更紧地握住话筒,扬声器发出的声音依旧孱弱,没有底气,像大白天漂浮在空中的幽灵。终于有人看我可怜笑出了声,像病房里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所有人都喘出一口气。汗密密麻麻地从我的后背长出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斜向一边,情绪回来了,声音还在颤抖。而且时间已经过半,结局无法改写。拉开后台幕布时,我开始忏悔,开场前我不应该那么傲慢。
傲雪迎过来,她说,你文本写得真好,就是有点紧张,如果你能拿出台下怼人的架势,观众的反馈肯定更好。不过第一次在大场子演成这样,已经很棒了。我的手指还僵硬成握话筒的姿势,我没说话,我要的不是已经很棒了,我想赢,我迫切地想赢弋阳。这半个月我摒弃所有社交,全心投入比赛,就是想赢,可今天的结果却像一拳打在虚空里。即时排名出来了,在还有两个演员没表演的情况下,我只拿到被淘汰的第五名,我甚至没有资格抱怨遗憾,我跟第四名差21票,而第六名只跟我差2票。
我在后台搜寻一圈,没看到弋阳,他女朋友独自坐在角落,她看到我在看她,笑着走过来,我的五官僵在脸上,无法做出表情。观众的笑声不时冲破墙壁的遮挡,扎进耳朵。我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杯,一口气把水喝干,又倒满一杯,再次喝干。女孩问我,斯斯,你是不是超紧张?我捏着杯子看她一眼,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看起来很单纯,尤其是她的眼睛,又清又亮,听说她家境优渥,时常贴补弋阳,她父母不喜欢弋阳,但她坚持跟他在一起。她说,我超喜欢你讲月经羞耻的那一段,角度很刁钻。我把身子靠在窗框上说,谢谢。她说,我好久没上台了,弋阳不让我太累,他说写段子需要天分,但今天看到你和傲雪在台上闪闪发光,我好怀念啊。我说,那就别放弃啊,弋阳自己也没什么天分,不要听他胡说。
傲雪被我们的谈话吸引,她走过来说,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个行业女生少吗?我摇摇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傲雪说,来讲开放麦的女生并不少,甚至比男生还多。过去三年,我至少见过百来个女生站上舞台,有些真的很有才华,可后来她们都不讲了,因为受不了挫折。也许他们说的对,我们女生天生不适合这个舞台。我慌忙摆手,不是的,你很棒,你在舞台上特别有魅力。傲雪说,你们也一样,我是真的希望能多点女孩子来台上玩。我打起精神,拍拍弋阳女友的肩膀说,对嘛,放心到台上玩,段子是改出来的,慢慢磨。弋阳不知何时走过来,他一把扯住我胳膊,把我拉到墙角,他的声音有点紧张,他说,你背着我偷偷跟她说什么?
舞台上,主持人招呼所有参赛选手上台谢幕,我走在最后面,用仅剩的力气跟大家一起鼓掌、挥手,朝观众鞠躬,在大合照里留下笑脸,镁光灯制造的错觉,在观众如潮水般退场时化为乌有。傲雪作为第一名被喜欢她的观众围住,依次拍照留念。弋阳和女友不在,有人在约晚上的饭局,声音很亢奋,就好像除了我,所有人都是胜利者。我揉搓着僵硬的手指,悄悄离开剧场,我从不参加聚会,想来他们也已习惯我的不合群。
夜浓得像海,而我是失去航向的船。夜市却不顾我的死活,像往常一样热闹,胡椒混和辣椒被热油爆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浑身打颤。掏手机付钱时,才发现乒乓球被我带出来了,贴着的白纸上写着“斯斯”两个字早被汗湿,摸起来凹凸不平。半年前,在L市遇见弋阳时,他问过我为什么叫“斯斯”,我说我想像蛇一样做个冷血动物。说完我自己先笑起来,其实是随便起的舞台名。那时我很喜欢他,总会很大声地跟他胡说八道,他也配合地点头跟着我笑。
L市是我讲脱口秀的起点,那里没有正式的商演,只是一帮脱口秀爱好者聚在一起玩,舞台是托朋友关系借来的,最初来的观众也都是朋友。弋阳为了招生,在那里呆过三个月,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弋阳突然开始讲新段子,他说他女朋友怀孕了,他还没有准备好做爸爸。那是他最后一次在L市讲开放麦,那天,我讲完自己的段子就回去了,没跟他们复盘。他发信息问我为什么不参加复盘?每晚演出结束,我们都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针对当晚的演出情况给彼此提意见。我问他,你有女朋友为什么不说?他说,那又不重要,这里的人都是睡来睡去的,很正常啊。再说,你也没有吃亏,我上课很贵的,都免费教你了。我原本很生气,可是他的话理直气壮,让我有种错觉,是我自己太保守。我承认,是他把我从业余带到专业,可我依旧无法原谅他的欺骗。我躺在黑暗的房间,闭上眼睛,想起这些往事,还会觉得屈辱,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不在乎结果,更不在乎他,可我就是睡不着。
弋阳去L市之前,已经在脱口秀圈内小有名气,视频网站有很多他的段子,播放量都不错。他讲了五年,虽然没上过综艺节目,也没有专场,但却能在全国各地当老师收徒弟。我们当时的演出场地是家书店,舞台下有两层台阶,像个迷你版的古罗马角斗场。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去那里时的样子,穿着一套灰白相间的睡衣,脚上踩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吊儿郎当地站在台上,但所有人都被他吸引得挪不开目光。他讲了几个相亲的段子,构思很巧妙。那时俱乐部有个黑粉,每次都买票来看,然后坚持不懈地在网上写差评。弋阳听说后,要送那个黑粉门票,说要用自己的魅力征服她,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那个黑粉到处跟人说弋阳喜欢她。那时最常发生的事情是,我演出结束下台,会有漂亮的女观众小声问我,弋阳真的没有女朋友吗?我看着她们赤裸而直白的眼神,像看到镜中的自己。散场时,我站在他旁边跟观众鞠躬,他的手只是搭着我的肩膀,都让我觉得幸福。
那是段纯粹又快乐的时光,连路口川菜馆的老板都知道我们有多开心。我们常常半夜还在那里总结复盘。弋阳没来之前,我们都站在路灯下,围成一个圈,边被蚊子叮边给彼此提意见。弋阳来之后,非要请我们喝冰可乐,我们都说不用,他说,让我请吧,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请你们喝。大家都爱在台上吐槽脱口秀演员的贫穷,其实那不仅是段子,也是生活。
当时已经晚上11点多,整条街像是用灯光画出来的骨架。小城市习惯早睡,只剩那家川菜馆还在失眠。老板脸拉得很长,他正端茶倒水,服侍四个女人打麻将,弋阳却像没看见一样,招呼我们围着红色圆桌坐下,然后去冷柜拿饮料。我坐在女孩们中间,不时轻轻转动面前的玻璃桌面,有些累,但又很亢奋。我们在麻将声中,热烈地讨论彼此对文本的看法,不时发出欢呼声,灵感像流星一样在沉睡的夜晚闪耀。那时的弋阳既温柔又有耐心,给每个人的意见都很实用。轮到我的时候,他说,你的观点都挺有意思,但没有按段子结构写。你明天有时间,可以约个读稿会,我帮你理理。所谓读稿会,就是演员之前相互读稿改稿,弋阳教学很久,他主动帮我改稿,我求之不得,就像冰可乐滑进食道,我舒服地打个饱嗝,激动不已地说声“耶”。
比赛结束两天后,弋阳突然给我发信息,说明天有场商演,请了很多外地演员来,让我去当志愿者。弋阳是野菠萝俱乐部的联合主理人,对每周商演大名单有决定权。他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商演,偏用撒着盐的措辞来刺激我。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抖动,不去。那边的话还在继续扒我的伤口,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而且我还帮你申请了志愿者补助。我愤怒到浑身颤抖,想破口大骂,结果只是把他拉到黑名单,然后把手机丢到床上。自从比赛失利后,随便谁说句什么,我都觉得难堪。哪怕只是夜晚温柔路过的风,也会让我刺痛。不过,与其说我在生他的气,不如说我在跟自己的无能较劲,我才知道,想在这个行业生存下来,并不容易。
我是因为弋阳才报名参赛的,当时我夸下海口,我不仅要赢他,还要在他的俱乐部,把他欺骗我感情的事写成段子。我大言不惭地跟L市的小伙伴说,赢不了他,我就不回来。他们甚至为我开了欢送会,这下可好,我把自己逼到了死角。
我甚至没人可以倾诉,学生时代关系很要好的朋友,听说我在讲脱口秀,就用那种为我考虑的语气说,这种事你玩玩就可以,干嘛还当真啊,你能靠它挣多少钱?那个朋友的人生信条是,有实力的人才能追逐梦想,其他人都是炮灰。把我现在的处境告诉她,只会让她更加确定我在痴人做梦。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我在住所附件找到一家便利店做兼职,其他时间都呆在屋子,拉紧窗帘,让摇滚乐的噪音填满整个房间。每到休息日,我像脱水蔬菜似的失去活力,只能瘫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晚上饿到胃疼,才去夜市找吃的。
胡乱翻出一件没有异味的外套,又用帽子遮住油腻的头发,便头昏脑胀地挤在人群中。身后有人拍我肩膀,夜风萧瑟,我迟钝地回头,看到是傲雪。她说,还真是你啊,我以为你回L市了,怎么好几天没见你来开放麦?我看到面前的小吃摊,铁板边缘糊着一层油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铁皮铲压住,滋滋冒油,然后被一双大手来回翻转。我说,我不想讲了,那个舞台让我害怕,观众只会冷冷地看着我。这些天,我越回忆,越觉得难堪。傲雪突然笑起来,你就因为那个破比赛,不想讲了,那你真不适合这一行。她往前走两步,跟小吃摊的老板娘说,炒米粉,不要辣椒和葱。我跟在她身后,左手掐着右手,觉很委屈。那些打击我的话又响在耳边,弋阳说,我就说你段子不行吧,你就会投机取巧。
傲雪在小吃摊前的木桌旁坐下,她说,你知道我参加综艺节目的事吗?我坐在她对面,塑料椅子很凉,好像上面有水,但我懒得起身。路灯晦暗不明,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当然知道那件事,节目刚开播,傲雪就因为爆冷淘汰掉当时小有名气的男演员,而在网上引起热议,很多人说她心机重,有后台,她被骂得关掉微博评论。那是半年前,我刚入行,还想如果我是她,肯定再也不讲了。傲雪抽出两张餐巾纸,上一桌客人吃的油污没有擦干净,桌上有湿抹布划过后留下的水纹。她边擦桌子边说,那段日子有个观众通过俱乐部联系到我,她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她说她很喜欢我的段子,她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时候我知道,我并不孤独。我也确定,我喜欢舞台,谁都别想把我拉下去。
夜市的人越来越多,路口有个大爷戴着粉嘟嘟的发光王冠,跟好不容易光顾他生意的游客兜售少女梦。身后有几个年轻人刚拿了工资,正在喝啤酒庆祝,不同频率的笑声参差响起,我等那笑声飘远了,才轻声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实力,而我说了太多大话,现在就像个笑话。整整半年我把自己耗在这上面,没有一点收入,而除了羞辱,我什么都没得到。说到后面,我喉头发紧,我一手撑住桌子,另一只手在脸旁扇风,想带走话语激起的燥热。傲雪说,可脱口秀讲的不就是这些吗?我们面对窝囊事的态度。我说,可是,我再也不想听他们讽刺我了。
老板把铁板上的米粉装进一次性饭盒,放在桌子上。傲雪掂着饭盒问我,斯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讲脱口秀?我想了想说,我有坦诚表达自己的需要。傲雪说,那输赢又有什么关系呢?输了你照样可以说啊。我说,赢了才可以去更大的舞台,也有动力走得更远。傲雪说,哦,这样啊。下个月杭州有场全国比赛正在招募选手,你要不要一起?我慌忙摇头,想重新躲进洞穴,拿针缝合我的伤口。傲雪说,那里的人水平很高,你进步会更快,你在这里跟人纠缠,只是浪费时间,还有,输多就习惯了。我说,你没输过当然可以这样说。傲雪说,所有人都输过,我们都一样,在哭泣中学会了面对。
我心脏没来由地震了一下,那是心里的委屈终于可以跟人分享的喜悦。傲雪已经走了。不远处,弯月在深蓝的天空中发出温柔的光波,有两颗很亮的星在月亮下面,和月亮连成线,它们都有自己的光芒。夜晚的风格外冷,我缩着肩膀,盯着傲雪的背影,看她消失在美食街的尽头,那里像是被城市遗忘的异空间,没有璀璨灯光撑起来的夜景,只有漆黑的巷子,看不到一点光,过去我常觉得那条路危险,宁愿绕路也不经过那里。可这一刻,我突然想跟上傲雪的脚步,也许她是可以同路的人。